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四月天，我有幸在萬紫千紅的廣州市經歷了一個難忘的日子，聽到了一段傳奇的故事。一大早我走進了一位設計師的工作室，為的是要看看他的設計作品。進得門來，首先就被墻上一幅風格簡約、生氣蓬勃的駿馬圖吸引住了。我正要看清畫家的名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旁邊小桌上的一本精裝畫冊，封面只有兩個枯筆大字：“鉅湛”，非常的蒼勁有力。

探問之下，我才知道，墻上的駿馬是年輕畫家胡赤駿的作品；畫冊則是胡赤駿的雙親胡鉅湛、陳秀莪的作品合集（嶺南美術出版社2014年出版）。隨手翻開這本大書，首先映入眼簾的正是兩幅水彩畫：一幅畫的是一群人在一方墓碑面前致祭，另一幅則是鮮花簇擁下的同一方墓碑。碑上用中英文鐫刻著逝者的姓名：英文作Leong Hung（梁鴻），中文作胡持洲。

更讓我料想不到的是，畫面上的這方墓碑，原來就座落在聖地亞哥，是早年華裔先僑歸葬之地“希望山墓園”（Mount Hope Cemetery）裡的一座墳塋。我隱隱意識到，這位長眠在聖地亞哥的前輩與他的後人之間，一定會有動人心弦的事蹟。為此，我設法撥通了胡鉅湛先生的電話，約定到他家一見，同時看一下他所保存的早年父親寄自聖地亞哥的珍貴信件以及照片。

終於在當天傍晚，我見到了這位可愛不失赤子之心的胡鉅湛先生。年屆85歲的他在兒子胡赤駿及兒媳嚴芳陪同下，與我共進晚餐。雖然他曾經中風，進食中常有些不方便，但是他仍滔滔不絕地講了一晚上，並且送給我一本他的自傳《僑工畫子》(廣東旅遊出版社2008年出版）。

在胡鉅湛的娓娓敘說中，一個當年華人“賣豬仔”的故事在我的面前徐徐展開。18世紀至19世紀之間，廣東“四邑”（即開平、恩平、新會及台山）有許多窮家子弟背井離鄉到美國來充當契約勞工，當時就叫做“賣豬仔”。這些人在舊金山等地胼手砥足，辛苦打拚，把賺到的血汗錢寄回家去。在四邑各地，鄉親們用這些錢盖起了一批獨特的建築——碉樓。

原籍開平的胡持洲，就是早期赴美打工掙錢的一名華工，他在異國做過洗衣工、餐館工。他寄回老家的信封上有南加州El Centro的地址，那裡屬於今天的帝王縣，離聖地亞哥只有百餘哩之遙，但不清楚他在那裡居留了多久。他的多位後人至今仍定居美国，主要在舊金山一帶，下一代普遍受過良好教育，也都先後回過廣東老家去探望親人。

胡持洲於1950年逝世，那時，留在國內的兒子胡鉅湛才二十歲。胡鉅湛直到五十年後，才有機會到父親的墓前獻上一束鮮花。而他在美國的親戚們，也都因為歷史的原因改姓了梁。但這種曲折離奇的故事，絲毫也沒有沖淡那種刻骨銘心的親情及永不消散的懷念。廣東籍老僑在美洲打拚的歷史，真是充滿了辛酸血涙。

讓我們回過頭來說四邑碉樓，這種富有地方特色的建築既是僑眷們安居之地，也是保護家園，使之免遭外侮的防身之所。在胡鉅湛、陳秀莪的畫冊中有一幅《南樓七烈士》，描寫了開平民眾憑藉碉樓，抵抗前來“掃蕩”的侵華日軍的可歌可泣事蹟，那幾位為保衛家園而犧牲的壯士至今為鄉親所緬懷。另一幅《童年舊恨》則畫出日軍肆虐僑鄉的情景，畫中被日本軍官持刀威脅的幼童，就是胡鉅湛本人。

胡鉅湛、陳秀莪夫婦都是科班出身的藝術家，都終身從事美術創作及美術教育，作品除了水彩畫也有國畫。胡鉅湛筆下的魚兒最是活靈活現，自由自在，相信這也源自他天生樂觀的個性。他們的兒子胡赤駿、女兒胡藍的職業也都與美術有關：胡赤駿在美術學院教育英才；胡藍從廣州美術學院附中畢業後，又攻讀美院的服裝設計專業，接著在廣東電視台工作，並留学、定居美國，現從事服裝電腦設計。

從胡持洲到胡鉅湛，兩代人的故事就是華僑與僑眷自立自強的縮影。華裔先僑走過的艱辛之路尤其有記錄、紀念之必要。波士頓麻省大學的江念祖教授就曾帶著他的學生一起找尋許多墓地主人的生平事蹟。安息在聖地亞哥的梁鴻（胡持洲）的身世也應該得到更多的發掘，希望胡家後人能再次踏足先人長眠之地，講述那動盪大時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