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打破沉默，在2014年初卸任一年半后首度接受中文媒体访问，骆家辉在本报独家专访中，公开说明他出使中国两年半内三项重大争议事件：包括王立军进军美国成都总领事馆事件、陈光诚进美国驻北京大使馆事件及广泛引发争议的北京雾霾检测，也为当时被视为美中【外交危机】的事件历史倒带。

骆家辉

“任何政治，都起自地方政治”。骆家辉也不例外，他自华顿盛州的州众议员，一路选到华盛顿州州长，是第一位华裔州长，而且一做两任。同时他在专访中谈及欧巴马总统请他担任美国驻中国大使时，是因为“我现在需要一个能真正信得过的人”。骆家辉说父亲会很骄傲他代表出使中国，遗憾未能亲见。

记者

你是第一位华人州长、第一位华人商务部长、第一位华人出任驻中国大使，就好像如你所说的，这是“一百年走了一哩路”，你的职业生涯创造了许多成就，有人也看作是种传奇，你自己怎么看待这人生三大阶段？

我的确说过“我们家人走过这一哩路花了100年”，因为我的爷爷在1800年代末期来到华盛顿州给人做佣工，他洗过碗、扫过地、帮人洗过衣服，以此换来学习英语的机会。和许多早期中国移民一样，他会把赚到的钱寄回给家乡广东台山的家人。之后他回到台山，结婚生子，所以我父亲(骆荣硕)是在中国出生。不过后来爷爷又回到美国继续做工，以便把赚到的钱寄回去养家。直到有一天，爷爷回中国把家人都带到美国，那时候我爸爸大约12、13岁。

我在1997年宣誓就职华盛顿州长后，搬进硕大的州长宅邸。实际上，州长宅邸距离我爷爷最早工作的那家民宅仅一哩路，所以我半开玩笑说，我们一家人花了100年走这一哩路。这就是美国的故事，因为这是许多由全世界来美的移民都曾经历的故事。无论来自中国、日本、俄罗斯、意大利还是爱尔兰等国家，他们来到美国都是为了追求更好的机会、自由、教育，并为他们自己及后代找寻更好的生活方式。

记者

你在1983年开始从政，但在那时，是否想过自己会有今天的成就？

我的第一份公职是华盛顿州的州议员，当时我并未想过自己会竞选州长，或有机会晋升。我从州议会卸任之后当选金县郡长，负责管理整个西雅图，所有的公交系统、公园、水资源设施、监狱、法庭和心理健康中心等都归我管。那是一次不错的经历，也是一次管理能力的培训，也建立了很好的名声。有一天，华州州长宣布不再竞选连任，我和太太与几位朋友见面聊起，那时候我们就决定，这可能是我竞选州长的好时机。所以我想，我是在从政生涯的中途，开始想着自己的梦想是某天当上州长，但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个机会或可能。

记者

所以最初你不认为作为华裔美国人或亚裔美国人会影响你的从政生涯？

对，我不认为我的华裔背景有影响。华裔背景的因素既未在我选州议员时影响我，也没在我竞选金县郡长时影响我或阻碍我；我选州长时也一样。不过我知道，有一些人不投票给我是因为我是华裔美国人或著说亚裔美国人，但那部分人少到微不足道。

记者

你之后被任命为商务部部长，政治生涯又走上另一阶段，你是如何成功转型？

同样的，还是管理型的职位，领导整个商务部，关注贸易问题，这些都是我任郡长和州长时一直在关注的议题。只不过现在不仅是推广华州的产品出口，而是扩大到出口全美的产品和服务。所以接手商务部长后的过渡期并不难。当然，我们也会和政策打交道，我很荣幸能与欧巴马总统共事，并为美国人创造更多就业。

记者

你在商务部长期间推出什么创新政策，扩张美国的经济实力？

我们着重帮助美国公司出口更多产品到包括中国在内的全球各地。我们相信的模式是这样：美国公司出口的产品越多，他们的生产也会增加。而产量增加，就需要更多员工，这也意味着能给美国人创造更多待遇较优的工作。同时我们也促进对美国国内的投资，鼓励全世界的公司来美投资，设立工厂、建立办公室，或投资初创公司，帮助他们扩张和成长。

还有欧巴马总统近几个月以及去年就常说起的“选择美国”(Select USA)项目，是我任商务部长时期发起的。

记者

任商务部部长时，你就已经预见到中国的崛起了吗？

中国已经崛起很多年，从邓小平发起的改革开放之后就开始了。我们看到中国的成长，尤其在2000年初，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经济增长势头更强劲。所以，这些都发生在我担任商务部部长之前。但是美国政府、商务部都欢迎中国的持续繁荣与经济崛起，因为这也表示中国人有更多钱，他们会想购买更多美国制造的高品质产品。无论是医疗器械，还是来自美国的服务，亦或是金融服务乃至工程服务，例如需要美国的环境工程协助清洁水源或空气。

总之，一个崛起的繁荣中国就意味着对美国的高品质产品与服务有更多需求。这是我们双方不断在努力实现的双赢局面。而且我知道，中国领导人也希望美国的经济强劲，因为他们知道，越多美国人工作，美国人的口袋里就有更多钱；而口袋有更多钱，就有更多美国人消费。他们在梅西百货、目标折扣店(Target)、家得宝(Home Depot)或好市多(Costco)等地购买的产品均是“中国制造”。所以强劲的美国经济也意味着中国人会有更多工作。

记者

说到“双赢”，你当时有促使更多美国公司到中国投资吗？

是的，我们希望美国企业也去中国投资。因为我们知道，如果他们在中国设立机构，就能生产出中国消费者更喜欢的产品，反过来也给美国人创造更多就业。在中国建立运营中心或研发中心意味着美国企业能制造出专为中国消费者设计的产品，以满足他们的需求、渴望和品味。这就是我们的“双赢”。

记者

不过我们看到一种相反的趋势，现在鼓励对美国投资，所以是不是在吸引美国公司回到美国呢？

事实上，我们不只是看到美国公司回到美国，我们还看到中国企业、俄罗斯企业、德国企业和日本企业在美国设立生产基地。这是因为制造业或生产某一特定产品的劳动力成本所占比重较小，而且有了自动化设备，你根本不需要太多员工。所以即使美国的劳动力成本比中国的高，但在美国建立制造基地也有许多其他优势，并最终使得在美国制造产品的成本比在世界其他国家生产更低。

记者

数据显示，中国去年在美国直接投资140亿元，你预计这个数字还会增加吗？

这个数字会继续增加，我任驻中国大使时，特别注重鼓励中国企业来美投资。我任职的整整两年都在努力推动这件事。在那两年间，中国对美的投资总额比先前11年的总和都多。我也相信投资总额会继续增加。实际上我还制作了一个八分钟的短片，讲述中国企业赴美投资的优势。我们还请来多位中国大公司的执行长和主席，分享他们在美国投资的经验，以及在美投资是多么简单且方便获利。

记者

当初欧巴马总统是怎么找上你出任驻中国大使？

当时洪博培因为要竞选总统(共和党初选)，挑战欧巴马，所以辞职。而欧巴马总统在一次会议中对我说，家辉(Gary)，你在商务部的表现非常出色。但我现在需要一个能真正信得过的人担任美国驻中国大使。他提到，这是美国当下在全球最重要的一段关系，驻中国大使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职位。他希望我能真正代表他和全美国人出使中国。

记者

会不会因为你的华裔美国人背景而让你在驻中国大使的工作中有更多便利？

从国务院官员到曾赴中国任职的各部门美国官员，我确实比之前的历届驻中国大使拥有更多渠道接触中国的高层领导人。不管这是不是欧巴马总统(选我做大使的)的想法，他只是对我说，“你把商务部管理得非常好”，但他真的需要一位可以信任的人出任这个重要职位。我非常荣幸能担任美国驻中国大使，以及作为首位华裔驻中国大使。

我父亲在我出发前往中国的六个月之前过世，也就是欧巴马总统宣布任命我为驻中国大使的三个月之前。我宣誓就职商务部长时，父亲曾到华盛顿观礼，他为此深感自豪。他也为我担任华州州长感到骄傲。但我想最令他骄傲的应该是看到我前往中国，在那片哺育他先人的土地上代表美国。

记者

你任内大力促成中美签证大幅放宽签证，颇受称道，还有什么你觉得满意？

当我刚抵达北京时，中国民众单预约面谈就需要等待70天至100天。我认为这完全不能接受，会挫伤中国商人和游客前来美国的积极性。短短一个半月时间，我们就将等待的时间缩短至五个工作日。两年半之后，即便中国人民对美国签证的需求增加了70%，等待时间仍在三至五个工作日之内。而且我一到中国就发现，美国只给中国民众一年签证，是因为中国也只给美国民众一年签证。所以我与外交部接洽，反映我们需要有效期更长的签证。我很高兴看到欧巴马总统日前宣布美国会给中国民众长达十年的有效签证。

另一个就是PM2.5。我们监测并公布PM2.5值是为了告诉在北京，乃至其他有美国领馆城市的美国人，有关空气质量的讯息。没有想到，中国民众也开始关注，他们也要求政府采取有力措施清洁空气，中国政府回应了民众的要求，所以他们现在也开始讨论、并切实行动改善空气质量。

记者

但当时也有人批评说，是你制造了这种“环境外交”。

不是这样的。这件事最早是从北京开始，我们有很多美国人在大使馆工作，很多家长担心空气质量，因为他们的孩子都在当地上学。他们就会想，“应该让孩子到户外玩耍吗？”所以我们最初设立监测设备是为了告诉大使馆的员工有关空气质量的信息。

然而，美国法律规定，如果你知道关乎使馆美国人健康及安全的信息，必须把这些信息与其他所有美国人共享。你不能只告知使馆的美国员工，更不能对其他在该国工作甚至旅游的美国人保密。你必须告诉所有美国人，所以我们建立网站，并由此发布PM2.5数值，将空气质量的信息告诉在北京乃至全中国的美国人。

不过中国民众也能浏览该网站，然后就有一些影响力较大的博主通过微博将这些讯息传播给他们的朋友和粉丝(followers)。所以我们当时并不是出于“环境外交”而做这件事，而是在保护美国员工的健康和安全。

记者

你有没有预料到这些数据会在中国社会引起轩然大波？中国政府有没有向你和使馆施加压力、要求停止公布数据？

中国政府的确一度要求我们不要发布相关信息，不过我们坚持必须发布，因为大使馆对所有居住在北京的美国公民负有责任。我们没有预料到公众会如何反应，没有预料到网友会以微博转发PM2.5数据，让信息传遍全北京。

记者

刚公布PM2.5监测结果时，人们对你的动机有诸多怀疑；但是当柴静拍摄的纪录片“穹顶之下”公诸于世后，越来越多人看见空气污染的真相。你怎么看待人们截然不同的反应？

我们一开始只是在北京公布PM2.5数据，后来做法扩大到驻中国各地领事馆。一开始人们可能有不同观感，他们可能不信任、不相信我们做的事情。但真相散播出去了，人们最终明白我们的意图不是去伤害中国人民、让中国政府蒙羞。而且，是中国人民自己使用这些数据，要求政府有所作为，中国官媒也在社论中写道：“够了(enough is enough)，中国政府必须开始着手解决空气污染问题，因为它伤害中国人的健康”。中国领导人也宣布，他们需要对此有所作为。

记者

另一个进入美国领事馆的中国人—王立军如今的处境很不一样。你会怎么回忆这另一极具争议性的事件？

那是一个非常紧张的时刻。有个人进入美国领事馆，希望得到保护。然而，很多人不明白，在你离开祖国前，无法在另一个国家获得庇护。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一名俄罗斯将军，你想要投靠美国，你需要先离开俄罗斯。如果你走进莫斯科的美国大使馆说：“我是一名将军，我有所有核武器、诸如此类 的机密资料”，还希望投靠美国。我们无法带你离开俄罗斯。因为如果我们开车载你到机场，车子一驶离莫斯科的美国大使馆，俄罗斯警察就可以截停车子。假使你到了机场、上了美联航的飞机，俄方也可以禁止飞机起飞。所以如果你想要投靠美国，你需要去其他国家，再去当地的美国大使馆。

记者

你的意思是，无法庇护王立军就是因为这个实际困难？

我只是说这是其中一个因素。人们不理解这件事。另一个因素是，在王立军的政策和对待人民的手法方面，他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人，因此我甚至无法肯定，即使他能走到那一步，他会不会成为美国政治庇护的候选人。

记者

在不透露任何机密内容的基础上，你是否能告诉本报读者，美国政府是否知道王立军掌握什么机密材料？他们跟中国其后翻天覆地的政治风波有无联系？时任中国国家副主席习近平预定在事件发生后两周访美，他到达前，你和总统欧巴马知道王立军掌握什么机密吗？

王立军事件和习访美并无关联。 我们单独处理王立军事件，就事论事(deal with it with its own merits)。

记者

你当时知道王立军手上的机密吗？

我无权讨论、透露从他手中获得什么资讯。

记者

王立军事件触发了打薄熙来、周永康等“大老虎”的连串政治风波，当时美国政府知不知道王立军手上有什么信息？

我们和王立军有过讨论，但我不便透露。

记者

王立军掌握的资讯未来会引起中国更多的政治动荡吗？

我不知道中国共产党和政府会因王立军对中国政府透露的信息而产生怎样的变动，那是中国的内政。我们不知道王立军跟北京当局说了什么，更无从预料未来的反响

记者

你有跟王立军通过电话吗？

我的确有和王立军先生通过电话，当时他身在成都领事馆。

记者

外传美中就王立军前往北京有过谈判？

他最终的确去了北京。

记者

让王立军离开成都领事馆前往北京，美中之间是否达成了某种交易？

当王立军自己觉得想离开领事馆时，可以自由离开。他之后去了北京，跟中央对话，我不知道他们谈什么，那是他和中国政府之间的事情。

记者

1997年你当选华盛顿州长后，回到祖籍广东台山受到热烈欢迎。但当你将要结束大使任期时，中国官媒以“烂掉的黄皮白心香蕉人”具有歧视意味的词组来称呼你，怎么看这样的落差？

中国政府人员对我非常友好，我对任内获得的友谊感到自豪。发布那篇文章的媒体隶属于宣传部门，然而中国人民也都觉得被冒犯。我在微博上读到一些抨击那篇文章的评论。事实上，那篇文章不久后就被取下来了。

记者

外界有种说法，可能是因为你任内出现王立军、陈光诚等事件，北京认为你是一个棘手人物，这导致你最终辞职。是这个原因吗？

不是。我和家人在我们离开中国前一年就作了辞职的决定。因为我们突然意识到，我的大女儿即将要念11年级，我们希望她可以在美国念完高中。如果我们在女儿12年级那年才带她回美国，学期从9月开始，大学申请在10月就要准备好。如果她进入一所全新的学校，老师刚接触她一个月就要写推荐信，很难有说服力。因此我们决定要让女儿在美国读高中最后两年。美国驻外大使任期平均为二、三年，我已经当了两年半，(我的前任)洪博培大使(Jon Meade Huntsman, Jr.)只当了一年半。

记者

你搭经济舱、自提行李、排队买星巴克咖啡的风格，招致“作秀”的批评，你怎么看？

我现在仍然每天买星巴克咖啡，也还是自己提行李。我不知道这怎么会成为一个话题，我当州长时就这么做了。

记者

外界有人认为，可能是由于你的华裔背景，你需要表现得对中国“鹰派”，才能证明对美国的忠心。你觉得这个说法有没有道理？

不。我的政策和观点是美国官方的政策观点，我传达美国政府的立场，而非我个人的立场。我相信因我的华裔背景，我更具敏感度、更能理解中国，并且能把这些信息传达回华府，帮助两国建立更强健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