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征文】一个印第安人的笑:我没有“善良的朋友”

2016年07月05日 北美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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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那个年轻的矮小伙,叫奥斯汀。他会带你干活的。”工头中气充沛,语音干脆。

一个中东长相,戴着眼镜,身型偏瘦,步伐有力的年轻人很快赶来了。“走,现在我告诉你要干什么。”奥斯汀转身领我朝就快要建好的大楼走去。

上建筑工地的头一天,我和奥斯汀相遇了。在他的“领导”之下,我开始了短期的打杂生涯。工地四处尘土飞扬,建筑材料杂乱不堪。“噌噌”几响,奥斯汀迅捷地抓起一堆形状、种类都不同的两三米长的金属片,用教师的口吻说:“你看,这些——还有那些全是垃圾!”他又转身指着三米长的另一堆金属片,“还有,这些——垃圾!里面好的要留着,懂了吧?这屋子全部要整理!不准乱丢好材料。”面对奥斯汀一脸的理所当然,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教室大小的一整间仓库里堆满了参差不齐的金属、石膏墙板、消音木板,一片狼藉中很难辨别哪些是垃圾、哪些是材料,何况我是个初来乍到的杂工。

奥斯汀和我一样,也是个工地杂工(general labor),干些并无技术的清理活儿,不过比我早来几个月。出乎意料的是,这家伙的离谱竟与日俱增了起来。

我正准备好了扫把和大垃圾桶要开始清扫仓库,几个电焊工蹲在一旁弄得火花满天飞,正当我为他们让路病稍作等候时,奥斯汀的“领袖气质”就发作了。“喂,哥们儿,别TM站着不干活儿!”奥斯汀经过我面前吼道,“你是拿工资的,不是TM来浪费时间的。”

我漫不经心地细声回答说:“我不明白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我一直在站着不干活儿。请你不要乱评论。”奥斯汀补充说:“我明明看见你站着浪费时间!你看看我们,哪个像你这样浪费时间的?我一天到晚一分钟也不闲着——这才叫’工作’,知道不?这才是为什么工头喜欢我这样的工人。因为老子干活就是勤快!”每当我有话解释,甚至提出更快捷的干活建议,奥斯汀便恼羞成怒:“啊,F!你TMD真让老子头痛!”他一边摸着额头,一边吼:“够了!闭嘴!听我的!”我再欲开口,他继续提高声调:“听我的!听着!你TMD不听讲!我指导工作!”——对不讲理的奥斯汀而言,高声的“听我的!我指导工作!”大概是最有说服力的理据


不光如此,短上我一种文化、两门外语、三年岁数、四年教育的奥斯汀还非常热心地辅导我的人生价值观:“你看,老子见到其他工作人员都会打个招呼。你就应该这样,说’你好,我叫维克’——这样大家才能认识你、喜欢你。学着点儿,这可是你的’工作生活’啊!”

忍了短短半周,我就受够了奥斯汀那“错误和傲慢相织”的所谓“领导”。知情的工友们都摇头叹息:“这毛小子真TM无可救药!”甚至还有工友险些因为一个眼神和奥斯汀大打出手,纠纷一直闹到了工头办公室。工头理智地把奥斯汀支开,对几个工人说:“请你们务必冷静下来!千万别跟他计较。奥斯汀的人生经历了很多苦难,又有残疾。他妈在怀着他的时候不知道吸了多少吨可卡因……”我在一旁无意听到,心中一紧。

奥斯汀虽脾气暴戾,却有一股直来直去、不藏心机而且拿得起忘得掉的豪迈。短短几日之间我俩口角不断,但却始终能同坐一桌共进午餐。话多的他到了陶醉起来进入状态时就旁若无人,“F”(中文之“操”字)连篇,怡然自得。我和工友们在旁边添油加醋,也能一起谈笑风生。

“F,我肋骨好痛!啊!昨天和我爸打了一架……”和我一起搬石膏板时,奥斯汀拉起自己的衣角展示一块块淤青,显然是高强度格斗的产物。我很惊奇:“你和你爸?打架?”奥斯汀神态自若地回答:“我下班回家累死了,正在刷着牙,我爸叫我让他厕所。我说:’我在刷牙!’结果他冲进来两手抓着我肩膀把我往浴缸上砸,我肋骨直接撞在了浴缸壁上,牙齿还差点弄掉。我鬼火一冒,朝他脸上就是一拳。但我爸300多磅重,我不是对手……啊,F!好痛!”

“你爸为什么要打你?他经常这样?”
“是啊。他当时醉了。他经常喝醉。”

听到这前所未闻的家庭纠纷,我无言以对。奥斯汀接着说:“我爸妈都是酒鬼,整天都喝酒……”

“他们喝醉了怎么去工作?”
“我爸上个月丢了工作,现在他整天都在喝酒。”

突然间我想到听说过的许多关于北美土著的流言,下意识地问道:“奥斯汀,你是印第安人吗?”一出口,我就后悔话里暗示的歧视性。

奥斯汀却没注意到我的尴尬,惊讶地反问:“咦,你怎么知道?”

“哦……我看你长得比较霸气……”
“哈哈,是的,我爸是印第安人,我妈是白人。”

我心下豁然:难怪这么多家庭问题,看了这是个典型的现代印第安问题家庭。一下子我脑海中闪过曾今在BC省中部Pemberton镇和美国新墨西哥州参观过的印第安人保留地(Indian reserves)的图像:荒芜褴褛,生气匮乏——标准的“第三世界”,连中国某些农村都不如,简直能让游客以为误乘了时光机,从北美的现代社会倒退了一百年。


现在的美国政府为了向历史认错,改善曾今残暴的殖民史所遗留的印第安社会问题,方式包括为部分生活在保留地开设合法赌场带动经济,向一些印第安族人发放救济金。由于部分土著人能不劳而获地领取分红支票,有些人就买酒吸毒,熬到领下一张支票,如此循环;很多住在保留地的土著人都不学无术,参与酗酒、赌博、贩毒、吸毒等违法活动,对家庭暴力习以为常。稍有所积蓄的家庭也能买车买房,不过教育程度低,一代一代行尸走肉,看不见根本上更美好的明天。在教科书、博物馆和现实生活中见到的土著人脸上,我都只看到清一色的暴戾悲戚,不见微笑的一丝踪迹。

奥斯汀不以为然地说过:“我没有’善良的朋友’。我所有朋友都酗酒吸毒,总想从我身上找他们想要的香烟、毒品。”这个混血青年祖籍温哥华岛,属于西海萨利斯(Coast Salish)土著,从祖父母一辈开始完全丧失了本族文化和语言,从小生活的家庭里充斥着烟酒、毒品、欺骗和暴力。他的酒鬼父母常年以贩毒为生,时时需要应生意需要而搬迁;奥斯汀曾因家庭和性格原因换过30多所学校。当我抗议他对我在工作时的不公正评价时,他下意识地解释说:“我不信任你。我不能信任别人——任何人。我从小就看惯了爸妈行骗,骗顾客、骗家人……”

正如大导演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在影视作品里最常表现的一个主题:人性总是交错复杂,而不是泾渭分明。奥斯汀这样一个问题青年却有值得钦佩的一面:他是家里唯一一个有一份“健康”工作的成员。父母酗酒、妹妹不上学不工作,就在家里和一个游手好闲的男友麻木度日。奥斯汀每天早上4:30起床乘公交车赶到工地上来上八小时的班,一个月两千多刀的工资要给全家提供房租、水电杂费、烟、酒、菜,而他父母、妹妹和她男友都在家日复一日地苟且偷生,对奥斯汀的操劳漠然以视。奥斯汀每天在工地虽然意气风发,可他说自己一回家就会陷入压抑状态——没人会给他关心和问候;唯一见到他就兴高采烈的家庭成员是他养的狗。他曾考虑要从家里搬出,摆脱那令人沮丧的过去,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但却难以割舍这条狗。

向热血沸腾的许多工友一样,在工地上要是看到了女工,稍有姿色,奥斯汀就满脸淫笑地大献殷勤。在背后,一旦话头被挑起,奥斯汀会口若悬河地不断地炫耀自己对女性臀部的研究,介绍周末的各种场合的采花经历、憧憬和计划,俨然视一夜情为生活中最鲜美的调味料,视满足性欲为人生中鲜有的最高意义之一。有恶作剧的工友在报废的石膏板上粗糙地勾勒出女性阴部写真,奥斯汀也许一直觉得我是工地新人,所以自然各种人生见识都比他肤浅数倍,便问我:“你看这是什么?”我故作痴呆:“这么好的洋葱,肯定要卖2刀一磅!”奥斯汀似乎发现了新大陆,瞪着眼爆笑起来,兴高采烈地跑去向其他工友揶揄我这近乎荒唐的“愚昧无知”。

“我忘了问你,”奥斯汀有一天突然颇认真地看着我,“你有空喜欢做些什么?”

“学习。”考虑到听众的文化程度,我指望着只用一个单词来终结这颇有潜力的话题。假若提问者是更成熟的人士,我大概会更真诚地列举几例:“我喜欢阅读几种语言的小说和杂文,学习电脑编程、网页设计,观赏电影,享受烹饪等。”可要这样回答奥斯汀,未免焚情煮鹤了。

不出所料,奥斯汀一下子占领了道德和情趣的至高领地,无语地摇头感叹:“简直是!所有亚洲人都一个样子,都是整天读书学习!人生完全没有乐趣……”我顺势抛问:“你呢?”“基本上是和我一大堆哥们儿寻乐子,喝点酒,抽点麻,去夜店玩儿个通宵,还有lots of p*(女性阴部俗称)!Oh F!爽啊!

又过了几天,奥斯汀再次发问:“你又不抽烟、又不抽麻、又不喝酒,你不觉得活得无聊吗?”从几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个较有拓展性的问题;但枉自上了十几年的学,外加那么几载旖旎变幻青春阅历,我竟不知何言以对了。好在奥斯汀没想热心领我遵循他的伟大人生哲学,否则我又要费脑选择说辞——要么“我自幼体弱多病,对大麻、香烟、酒精同时过敏……”,要么“我天生梅毒晚期,不愿再祸害人间……”。

奥斯汀虽自认为印第安人,可却好像没得到政府的特殊补助;夸张点讲,他也是我见过的少数勉强混完了高中、而且会笑的土著人。听一位白人朋友说过:“想想印第安人和殖民者之间发生的事,你应该能理解为什么看不到印第安人的微笑。”几个世纪以来,欧洲殖民者强夺美洲土著的土地,挑起各族印第安人之间的战争,奴役土著,杀戮“红色野人”,带给他们势不可当的欧洲传染病,并(在加拿大全国)把幸存土著的孩子强行逼进白人天主教主办的“印第安同化寄宿学校(Residential Schools)”进行白人政府所谓的“教育”,实际上自幼被学校掳掠走的印第安孩童被“强灌欧洲宗教、暴打、强奸、文化同化”,最后致使大多受害的现代土著蜗居印第安保留地,文化丧失、人性毁灭、家庭分裂、祸及后代。即使像奥斯汀这样的印第安青年希望改变从上两辈人传下来的“根基于烟、酒、毒、暴力之上”的生活方式,却也无奈地缺乏条件、知识和意识——作为一个年近20的当代北美青年,奥斯汀竟不知道怎样用电脑上网找租房信息。

“我讨厌戴工作手套。我是印第安,我浑身发热——像你们那样戴上手套就太热了,”奥斯汀徒手搬运着粗糙的木板,任凭手掌被磨破刺伤。可这眼里透着坚韧的汉子在谈到家庭时语气也会软下去,暴躁的性情也变得宁静得多。

在我短工期限即将结束的前两天的中午,奥斯汀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神情委顿:“我妈妈刚刚心脏病发作,被送医院抢救了。我想回家……”我一惊,说:“对,你赶紧去看她吧!家里知道了吗?”

“都知道了。我爸还在家里继续喝酒!醉得要死!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喝掉老命!”
“什么?没人在你妈身边吗?”
“我妹接到电话后接着睡觉去了……”也许因为回家也要两个多小时,他终究没有向工头请假。

下午的奥斯汀异常烦躁,“我生活中的鸟事太TM多了,”他摁得手指咔咔作响,“老子真想狠狠地揍几个人,F!”——“用拳头揍几个人”应该是奥斯汀解决各种生活问题的主要方式。

“我妈没事儿了!我昨晚见到她了,”第二天的奥斯汀眉飞色舞,“她操劳过度,压力太大了。”大伙儿一下子都放下了悬着的心。我问:“她工作压力大?”“是啊,她在KFC上班,压力山大。又想到家里很多很多账单要付,一下子就心病发作……”

在KFC一类道德败坏的巨型快餐店工作,不仅压力奇大,而且工资全国最低。我建议奥斯汀:“有没有想过跟工头谈谈,给你妈在工地大楼里安排个打扫卫生的工作呢?”我想这样她至少能增加50%的收入,压力也能下降不少。奥斯汀说:“不行,我妈太懒了,做不好这个工作……”实际上,也许在高速运转的快餐店工作要比打扫卫生更艰难费心。

“哦,真可惜。毕竟她现在身体稳定就好,”突然我想到在北美贵得离谱的急救车服务,“昨天的抢救肯定很贵吧?”

“还没接到账单,可能上千刀吧。”
“天哪,好在医保能支付,不然……”我截断了自己的下半句“她又得被急出心病”。
“不行哪,我妈没医保。”
“怎么会呢?她是加拿大公民啊。”
“但是她没交税——不交税就没有医保。”


一个支离破碎、潦倒无序的家庭。一个印第安家庭。一个被阴暗和背离人性的历史所控制、所毁坏、所遗弃的家庭

2016年的今天是加拿大第20个“国家原住民日(National Aboriginal Day)”,从形形色色的记忆中,我找出了这个印第安青年奥斯汀,这个在我留学加拿大历程中闪过的一个人物。我明白,即使在北美这众人憧憬的、时而梦幻般的人间天堂,奥斯汀所能代表的,远不是他的一个独一无二的家庭。在今天那些命途多舛、一笑难得的印第安人中间,愿这小子(低俗但至少爽朗)的笑容并传播开去——不过这一次,是去笑真正值得欣慰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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