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向墨（悉尼科技大学客座教授、澳中关系研究院主席）

政党政治从某种意义来看，也是“市场化”的政治

工党与自由党－国家党联盟各自的“市场定位”十分鲜明：工党代表劳工阶层，自由党代表工商界，国家党代表农场主。他们在执政期间所制定的系列政策， 就是他们“阶级属性”最为直观的体现。其中，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企业为员工支付的“养老金保障费”（Superannuation Guarantee，GP）政策的系列变化。

1992年工党政府主导通过了《养老金保障法》（Superannuation Guarantee (Administration) Act），规定企业必须为员工缴纳一定比例的养老金（即“养老金保障费”），以企业所支付的年工资总额100万澳元为界，其下者为3%、其上者为4%，逐年增加，到2002-03年度达到9%的峰值¹。

两党经过长期博弈后，在2013年修订立法，确定于2019年7月1日达到“养老金保障费”峰值12%²。此时，是工党执政的最后阶段。自由党上台后，在2014年财政预算中提出将峰值实现年份延后3年，至2022年7月；之后，自由党政府将其再度延后3年至2025年，并主导议会成功通过法律修正案³。

自由党政府将实现“养老金保障费”峰值的时间推后6年，大大减轻了企业的负担，降低了劳动力成本，受益最大、最直接的是企业主阶层。

在国家治理方面，工党更为注重“分蛋糕”，澳洲的很多福利措施都是工党执政时推出的；而自由党则更为注重“做蛋糕”，像经营公司一样经营国家，对经济发展的重视超过对福利分配的重视。自由党“为钱服务”，既体现为在政策制定时，向企业而非员工倾斜；也体现在国家经营上，首先追求国库充盈，“富国”优 于“富民”。自由党总是宣称，与大把花钱的工党相比，自己才是称职的职业经理人。从单纯的“经营业绩”看，他们说的似乎并不错。

1996年大选，自由党在霍华德率领下打败工党，夺回执政权。当年，工党政府的财政亏空达80亿澳元⁴。 

11年后（2007年），陆克文率领工党卷土重来，霍华德给他留下可观“遗产”：当年，政府的现金盈余为197亿，占GDP的1.7%，财政总盈余为210亿澳元，占GDP的1.9%⁵。 

2013年，政权再度易手。在工党执政的最后一年（2011-12年度），政府的现金亏空为226亿澳元，占GDP1.5%，财政总亏空为203亿澳元，占GDP1.4%⁶。 

工党执政6年，澳大利亚的国家总债务从500亿增加到了4000亿，自由党党魁阿博特对此痛批：“我们的孩子、以及孙辈都不得不为此债务挣扎，我们不能这么过下去。”⁷当时自由党提出的竞选口号是：“是时候赶走史上最差的政府”。⁸ 

从官方发布的“国家财政平衡”（National Fiscal Balance）看⁹，“断崖式塌陷”的确发生在2007年——工党击败自由党取得政权之时。

“国家净负债”（National Net Debt）自2003年（自由党当政）消除，在2007年（自由党执政最后一年）达到盈余顶点。随后，在工党执政期间，债务开始攀升，并于2009年突破零点重现净负债，且一路增长：

“结构性预算平衡”（structural budget balance，SBB）的研究同样表明，自由党当政时的2002-03年度， “结构性盈余”占GDP的1.75%-3.25%。随后，在政权易手的2007-08年度，“结构性预算平衡”越过平衡点跌入“结构性亏空”，于 2011-12年度（工党执政最后一年）达到峰值，占GDP的-4.25%。随后，在自由党执政之后，开始强劲反弹¹⁰ ：

“联邦议会预算办公室”研究了2002-03年度到2012-13年度十年间的“政府开支”（Government Spending），发现其可以划分为鲜明的两段。这一阶段，正是自由党执政时期。

第二段，2008-09年度到2012-13年度，政府开支年均增幅为3.6%，GDP年均增幅为2.4%，前者高于后者高达47%。这一阶段，正是工党执政时期。

从这两个阶段，可形象地看到工党的“口子”的确开得比自由党大多了¹¹： 

一系列的数据的确对工党极其不利。“为钱服务”的自由党，真的比服务劳工的工党更能理解资本、更能管理国家、更能为国挣钱？

进一步的研究表明，自由党、尤其是霍华德11年执政时期的自由党，与其说是更有能力，不如说是更有运气¹²。 霍华德当政时期，正好赶上了世界经济、尤其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以资源为主的澳洲产品供不应求，财政收入汹涌增长，其强劲势头大大出乎霍华德及其财长的预料。政府被钱淹没，难题不是如何挣钱，而是如何花钱。¹³

而2007年政权易手后，工党政府面对的却是全球金融危机带来的萧条。虽然中国很快复苏，并带动了澳洲的资源产业，但霍华德在黄金时代已经大举削减了相应的税收，国库因此难以分享到更大比例的资源红利。

此外，霍华德时代的财政盈余有很大部分来自于大举出售国有资产，包括悉尼机场、澳洲电讯（Telstra）等等在内的大型国企都先后实现了私有化， 给自由党的政绩榜贴金¹⁴。当工党面对艰难的经济大环境时，手上较易变现的资产也所存无多。因此，有论者感慨：潮水褪去后，才能发现谁在裸泳。工党的泳衣比较松，被冲走了，自由党的比较紧，但其实是大势不同了，决定因素是“运气”¹⁵。 

工党留下的巨大窟窿，很大部分是为了救市而造成的。平心而论，在当时的势禁形格之下，不论是谁当权，都只能救市、只能进行赤字运营¹⁶。 2013年，阿博特率自由党重夺政权后，发现自己并不比工党有更多的政策选项及运作空间。

大选期间，澳大利亚的汽车生产厂家纷纷宣布裁员减产，福特、霍顿和丰田先后宣布将在2016-17年关闭¹⁷，这将造成数万人面临失业。局势如此严峻，自由党体会到“当家难”的压力。2014年，阿博特政府推出了第一份财政预算，大动手术，改革力度之猛前所未 有。 ¹⁸这一系列政策着眼的重点是“节流”，目标则是首先保住3A国家主权信用评级¹⁹。

然而，受“节流”影响最大的是普通民众，他们对自由党的“开源”无方大为失望，这导致自由党的民意支持率不断下跌，反过来催化了其党内斗争，成为“宫廷政变”的主因之一。

2015年，谭宝赢得自由党党内斗争，取代阿博特担任党魁、接任总理。然而，“当家难”的魔咒并未因此消逝，谭宝发现自己除了追随阿博特的政策之外，别无良方。更令自由党郁闷的是，就在其陷入内部纷争的时候，反对党工党却在自由党自认为最为拿手的经济建设领域抢尽风头。工党的影子财长宝文 （Christ Bowen）挟多年执政的经验优势，针对税改等，频频公开发布政策建言和预测，提前落子，将自由党政府逼入两难境地：听则丢脸，不听则无计可施。

重振经济需要一系列具体有效的措施，绝非更换领导人就能一蹴而就。正如谭宝在挑战阿博特时指出的，澳大利亚面对的经济困难是全球性的、结构性的，不可能通过短期政策解决。经济困境的长期性与选举政治的短期性之间出现的周期错配，对于执政党的压力要远远大于反对党。

困扰自由党的另一个问题是执政团队

2013年阿博特推出的首个内阁中，19人中有15人曾在霍华德政府中服务过。 ²⁰看似执政经验不俗，但细看履历，这15人中担任过内阁要职（如财长、国防部长、外交部长、贸易部长、劳工部长）的寥寥无几，且已离开政府至少6年，执政能力不如工党的现任班子。

谭宝夺位成功，很重要的是依靠与本党议员们、尤其是内阁成员们进行政治交易，但这样的妥协也令谭宝无法放手进行人事重组，只能小调整，这又招来媒体的广泛批评。内阁的不团结、不稳定问题，依然困扰谭宝，其与最为重要的内阁成员、财长（Treasurer）莫里森（Scott Morrison）之间频频传出不和，被媒体爆炒热议， ²¹谭宝因此被责智商上“聪明”(bright)有余、情商上“睿智”（Smart）不足。²² 

谭宝之所以提前大选，正是基于党内外的艰难处境：既要对内摆脱半路接的“二手”班子，打造一个自己的团队；又要对外应对工党的攻势，在自由党的颓势还不至于失去执政权的时候赶紧大选。

正是找准了“为钱服务”的定位，自由党－国家党联盟才能在人多势众的工党面前，成为一个强劲的对手。但是，“为钱服务”讲究的是“技术”，远比均贫富、搞福利要艰难。“技术”能力的高下，就成为考验自由党每届领导层的试金石。

民意是现实的，政治是冷酷的，当谭宝的明星式光环已经消退之后，他能否带领自由党做好“为钱服务”，这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政治前途，也关系到自由党究竟还能执政多久……

1 联邦立法官网,theSuperannuationGuarantee(Administration)Act1992,1992年原始版(已被修正取代),Section 20,https://www.legislation.gov.au/Details/C2004C07278

2 联邦立法官网,theSuperannuationGuarantee(Administration)Act1992,2013年修正版(已被修正取代),Section 19, https://www.legislation.gov.au/Details/C2013C00394

3 联邦立法官网,2015年修正版(当前实行版本),Section19,https://www.legislation.gov.au/Details/C2015C00347 ;及联邦预算官网,http://www.budget.gov.au 。另参阅:Trish Power:Superannuation Guarantee rate 9.5% for 2015/2016 year, and for 2016/2017 year,January 12, 2016,http://www.superguide.com.au/how‐super‐works/superannuation‐guarantee‐rate 

4 Lenore Taylor:Time to put an end to black hole tantrums,Sydney Morning Herald, September 24, 2011,http://www.smh.com.au/federal‐politics/political‐opinion/time‐to‐put‐an‐end‐to‐black‐hole‐tantrums‐20110923‐ 1kp8y

5 政府预算官网,Final Budget Outcome 2007‐08,Part 1: Australian Government Budget Outcome,Overview,http://budget.gov.au/2007‐08/fbo/html/02_part1‐01.htm

6政府预算官网,Final Budget Outcome 2011‐12,Overview,Budget at a glance,http://budget.gov.au/2011‐12/content/overview/html/overview_01.htm

7 Tony Abbott's campaign launch speech: full transcript,August 25, 2013,http://www.smh.com.au/federal‐politics/federal‐election‐2013/tony‐abbotts‐campaign‐launch‐speech‐full‐transc ript‐20130825‐2sjhc.html#ixzz3l2XxA58k

8 Dan Harrison:Coalition campaign launch: 'Time to kick out worst government in history,August 25, 2013,http://www.smh.com.au/federal‐politics/federal‐election‐2013/coalition‐campaign‐launch‐time‐to‐kick‐out‐wors t‐government‐in‐history‐20130825‐2sj9z.html?rand=1377412936057

9 “国家”,指联邦与各州之和。联邦议会官网,议会预算办公室文件, National fiscal outlook,As at 2015–16 mid‐year fiscal update,Report no. 01/2016,February 2016,http://www.aph.gov.au/About_Parliament/Parliamentary_Departments/Parliamentary_Budget_Office/research_ reports/National_fiscal_outlook 

12 Leith van Onselen: Secret of the Howard Government’s surpluses, May 27, 2013,http://www.macrobusiness.com.au/2013/05/the‐secret‐of‐the‐howard‐governments‐surpluses/

13 Peter Van Onselen: Unlike Howard, Tony Abbott doesn’t have money to burn,THE AUSTRALIAN, APRIL 11, 2015,http://www.theaustralian.com.au/opinion/columnists/peter‐van‐onselen/unlike‐howard‐tony‐abbott‐doesnt‐hav e‐money‐to‐burn/news‐story/0509f20b8a3a5580300415e00234005d

14 参阅 Surplus was due to Howard selling assets, Bendigo Advertiser, April 19, 2013,http://www.bendigoadvertiser.com.au/story/1442668/surplus‐was‐due‐to‐howard‐selling‐assets/

15 参阅Ross Gittins:In the big picture, luck, tax cuts tell true deficit story,Sydney Morning Herald,May 25, 2013,http://www.smh.com.au/business/in‐the‐big‐picture‐luck‐tax‐cuts‐tell‐true‐deficit‐story‐20130524‐2k70m.html

16 参阅 CALLAM PICKERING:No, Abbott, current budget woes are not Labor’s fault, DEC 02, 2013,http://www.crikey.com.au/2013/12/02/no‐abbott‐current‐budget‐woes‐are‐not‐labors‐fault/

17 参阅当时的密集报道。如:Australia's ailing car industry in desperate need of a saviour, April 13 2013,http://www.drive.com.au/motor‐news/australias‐ailing‐car‐industry‐in‐desperate‐need‐of‐a‐saviour‐20130412‐2 hruy ;Ford Australia to close Broadmeadows and Geelong plants, 1,200 jobs to go,23 May 2013,http://www.abc.net.au/news/2013‐05‐23/ford‐to‐close‐geelong‐and‐broadmeadows‐plants/4707960 ;Holden to cease making cars in Australia in 2017, while Toyota considers if it can go it alone,DECEMBER 11, 2013,http://www.news.com.au/national/victoria/holden‐to‐cease‐making‐cars‐in‐australia‐in‐2017‐while‐toyota‐considers‐if‐it‐can‐go‐it‐alone/story‐fnii5sms‐1226780690797 ;Toyota to close: Thousands of jobs to go as carmaker closes Australian plants by 2017,10 Feb 2014,http://www.abc.net.au/news/2014‐02‐10/toyota‐to‐pull‐out‐of‐australia‐sources/5250114 ;Why Australia’s car manufacturers,Toyota, Holden and Ford ,all conked out,FEBRUARY 14, 2014,http://www.couriermail.com.au/news/why‐australias‐car‐manufacturers‐toyota‐holden‐and‐ford‐all‐conked‐out/ story‐fnk1378p‐1226827493012 

21 Michael Koziol:Treasurer Scott Morrison emasculated by Malcolm Turnbull's budget timing: Labor,March 21, 2016,http://www.smh.com.au/federal‐politics/political‐news/treasurer‐scott‐morrison‐emasculated‐by‐malcolm‐turnb ulls‐budget‐timing‐labor‐20160321‐gnn6ov.html;Rosie Lewis:Budget decision: Scott Morrison ‘not part of Malcolm Turnbull’s small circle’,THE AUSTRALIAN,MARCH 23, 2016,http://www.theaustralian.com.au/national‐affairs/budget‐decision‐scott‐morrison‐not‐part‐of‐malcolm‐turnbulls ‐small‐circle/news‐story/6c2e5cff967384d2d42fe46ce3a046ca;David Crowe: Malcolm Turnbull’s state income tax gambit,MARCH 31, 2016,http://www.theaustralian.com.au/national‐affairs/malcolm‐turnbulls‐state‐income‐tax‐gambit/news‐story/d08f4 e3691d089abe2f4ccc7df93cced;Dennis Shanahan:Shorten and Bowen look more agile than Turnbull and Morrison,THE AUSTRALIAN,APRIL 2, 2016,http://www.theaustralian.com.au/opinion/columnists/dennis‐shanahan/shorten‐and‐bowen‐look‐more‐agile‐tha n‐turnbull‐and‐morrison/news‐story/770b2505fbc688388f22616e56b60f6c

22 Graham Richardson: Malcolm Turnbull too smart to read the political mood of the room, THE AUSTRALIAN, APRIL 4, 2016,http://www.theaustralian.com.au/opinion/columnists/graham‐richardson/malcolm‐turnbull‐too‐smart‐to‐read‐th e‐political‐mood‐of‐the‐room/news‐story/30dc170521460969e683b3b8e708bae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