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作家专栏】囿于昼夜,渔村和爱----- 微娃

2017年09月01日 澳大利亚大华时代






囿于昼夜,渔村和爱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我无法想象 ,父亲见到母亲的第一面,是怎样的场景。她16岁,他23岁。 他来到渔村,遇见她。 会是在她上课的教室上?或是,在通往会场的走廊上,遇到她夹着书本匆匆走过,或是,在迎接新教师的欢迎会上,她坐在台下一角看着他......... 总之,是父亲来到母亲所在的学校。 师范毕业后,到一所渔村学校报到。因为她,后来就一直待在这所学校,直到快退休了,才一道离开这处刻印我们年少大多记忆的所在。 我小的时候干过没敢跟别人说起的事情除了如何从锁着的抽屉里偷出糖果,还有就是踩上凳子偷偷打开衣橱中层的抽屉。 那里放着老爸的日记本,红色的。 他可能永远都没料到这黄毛丫头会打开比她高半个头的抽屉,还打开日记本,还认得其中的字,还当成小说读! 我不记得那时我几岁,总归是小,小到要搬凳子踩上去勉强费力地拉出抽屉。 每一次见到红本在的时候,都狂喜下:还在呢。心咚咚的跳,边竖着耳朵听外屋是否有人回来。 日记本里,他写:凤这个名字就很好听。凤是妈妈的名字。 他还写:她想改名字叫伟。 妈妈是有些男孩气。冒冒失失。 他继续写:她乒乓球打得那么好。据他说妈妈得过学区第一。 他一定会写:她的辫子甩来甩去的,黑乌乌的。 他写:…… 眼睛呢,是否也黑乌乌的? 我已经忘记了他都写了啥了。只记得,我心咚咚跳,耳朵竖着,和手中的一本红色日记本。 我后来一个人躲在灶台下读《第二次握手》时,也是心咚咚的,脸红扑扑的。 那本红本子,像一本小说,只是男主女主是自己的老爸老妈,这让我神经绷紧。 因此,我知道,他们的开始,在我们来到世上前的那一段,是很浪漫的。



 

   去年春天在家的大多时间,耗在家里,和老妈在体育场散步,掐着时间奔回窝,打开电视一起看《父母爱情》, 有时,老爸也加进来,我们仨窝在床上看。 看着郭涛和梅婷来来去去的。我想他们的角色该是我的父母,他们比老爸老妈大出一轮不止。 最是海岛上的种种,梅婷挑水,上厕所,我直接就看喷了。 场景熟悉,似乎从电视里就可以重新走过能看到大海的山坡羊肠道,坐上屋顶,相思林隔开屋子和大海,它满树的小黄花在风里频频颌首。 父亲挑着水,母亲端着满盆的衣服,从坡下往家来。 坡下村中央有口水井,家里灶台边有一个大的水缸,装下三趟六满桶的水。 母亲更加常于挑水,因她更常为第一发现水缸揭底的人。 他们的双手搭着桶绳一摇一摇,和他们在黑板上板书一层一层下来。 水漾出水桶滴落尘土,溅起尘埃飞扬;一圈圈的小坑在身后的路上绵长而蜿蜒的伸展;白粉笔的尘唰唰而下,堆积在黑板底槽或直接去了水泥地面。 这两组画面常常粘合一起,这么多年就这样伴随我右手现实,左手理想的在世界各处蹀躞。





    年轻时的父亲把大把的时间放在教学和学校的行政事务上,他后来成了教导主任,成了校长。 母亲则一直当她的班主任,一直教着她的数学,也一直兼顾了家里大多的家务和田地的农活。 下了课回到家里的时光,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父亲会在厨房的门口做他的木匠活。 她把鱼片裹了粉放进油锅,嗤嗤冒气;他刨起的木卷子,零落一地。 妹妹在我九岁的时候,意外到来。我见着父亲动手,给妹妹做了摇篮。做工精细,还雕琢了花,上了油漆,那是我那时见过最为精致的物件。 我是时常摇动摇篮的那个人,和这份初始的精致有着慎密的接触,这在后来看到一些手工制的物品时,就每每地一念而至那时,旧屋的一坳,我和妹妹和摇篮在一起的时光,心里是叹服的:如果父亲不教书,应该是个很好的木匠。 家里的床除了父母的那架婚床,余下的大多也是父亲一手一手刨钉出来,那些矮高胖瘦桌凳,大都他课余的杰作。最让我们津津乐道到现在的还是那条特制的可以站上我们兄妹仨挤着看母亲烹炸的矮宽胖凳子,可以承载三人在上面打闹推搡。




  前不久,父亲把一沓还没写完的《回忆录》给我看,说改改。我急猴猴地上下扫瞄,希望有过偷看日记时激动的内容。 可是没有,时间已经写到我们成长。 他粗粗划拉过去,就像母亲和他生下来就在一块的自然和可忽视。 且语言平淡有工作报告的意味。 我慢牛地看,他多次催追,我递回给他时的评语:平淡缺乏情感,重写。他那么感情充沛的人,也允许自己只写“工作报告”? 妹妹在边上附和说对对,太没情感了。 有时候真觉得我和妹妹是挺坏的两个人。跟他太有称兄道弟的直接。 我是很想挑拨他写写他和她相遇的事,用上红色日记本里的调调。 在我看来,父亲是义无反顾的那个人。 作为上门女婿这件事,家人肯定强烈反对过。那个年代,他倜傥英俊,才气彰显(容我吹他一下,真实的)。和大家以为的做上门女婿不是家境贫寒就是相貌猥琐等等那种因找不到老婆凑合上门的假定,相去甚远。 他当初面临多少反对,以及后来又面临多少语污言垢,再后来是一茬一茬外来的老师一波一波离开,而他坚持到为外公送终后继续待在这个渔村。这期间有多难,他的坚持就有多深。 我猜想他是有过承诺才娶到她的。 外公,她和林氏这门的传承,以及林氏所在的这个渔村,是绑定在一起的。所以他也嫁给了外公,嫁给林氏,嫁给了这个渔村。 这一切的促成,没有他的开明和坚持,是万万不能的。




     大学时,有一次收到父亲的信,那封信不同于寻常对我千篇一律的叮嘱。 一封长信,有告状的意思,但更有让我出面调和助他一臂力的意思。 他们吵架了,还吵得不小的架。大家都蹭蹭的火,谁都不肯让步。当然他们平日也是会吵架的,基本以谁不吃饭又谁来劝吃饭就会和好的事。但那次分明僵持了好久,才惊动上这个狡黠的女儿。 起因是父亲想到城里买一块地。母亲说你不守信用,想离开渔村(性质很严重)。父亲说,我又没回到自己的家乡(很委屈,回家乡就会被判为背叛)。 我举大旗,拿大斧。一定站在父亲这头。如果母亲大人也写一封煽动性极强的信来,我会否是一棵墙头草呢。 其实,那时,我表述不出的道理是:我们该囿于内心的坚守,而不是形式上的地域。但我说了一堆居住在城里的便利和好。从母亲的角度劝服,她那些能说上话的姐妹也纷纷安居在城关。 其实那时,父亲在渔村已经按部就班了将近三十年。外公亦已离开人世十多年了。 他们最好的年华,是和渔村相濡以沫的。 所以我大多的童年记忆,关于那个渔村,关于海,关于他们的教室,关于他们一起耕作过的花生地,地瓜田……




  那时最怕冬天的,天寒地冻得要穿上一层一层的线衣棉袄,胳膊伸展不开。 最怕的冬天早晨醒来,父亲拿着棉袄等着,他把我手举起来塞进胳膊洞。寒气嗖嗖。 怕冬天的早晨,被拎起床,下地。 这一切现在想来,感觉被绑架举着双手向冬天投降。 但我对冬天来临前的那段时光又有着极大的痴迷。 那时,阳光从窗口进来,照得学校办公室的木地板姜末一般的暖。 书桌椅被腾挪到墙角,一时的空旷,足可以纵情舞蹈。 地板被擦洗晾干后,爸妈从袋子里取出被里,被面和棉被。两人一人一头,各执两角,抖扬平直后一一铺在地板上。然后折角,被里压过被面。被面通常大红底牡丹花俗艳艳,像燃烧的炉火。而被里斜纹彩条,底色素白,从民国走来的格调。 这样的素艳组合,今日才想着那么恰好。那时觉得牡丹的土气,像一个洋小姐手里拎着的编织袋。也是到了这般的年岁,对牡丹才有了别样的见识。 在他们铺好被子,穿针引线时,我大致都迫不及待地躺上去,翻滚起来。但这样做立马是被呵斥的,也有时屁股被揍两下。之后毫无例外,就老老实实滚出来。摊平的被子又只好再服帖整过一把,然后他们就开始了你一针我一线的缝。 好了,现在可以滚了。这是他们缝制好一床时,下的大赦令。哦,哦,可以滚了。阳光在被子上落下窗框的影子,影子在我的身子下或隐或现。 今年端午节,温哥华家里有场BBQ Party , 7岁的Sofia 和5岁的鸣翰躺在草地上,裹上我的编织蓝布,在草地打滚。一景易景,再现遥远的童年和遥远的阳光。我竟就痴痴地在众人面前失神片刻。 现在的被子不用缝制了,针线躲在角落。只在换装被套,站上床捏着被脚使劲抖扇发出呼呼风声时,偶尔想起父亲和母亲一起跪在地上缝制过的,似乎是我们的童年,也似乎是他们的爱情。 火红牡丹,开在被面上,开出了记忆中所有冬天的暖色。



     父亲母亲现在都老了。 记忆力极好的父亲还细管家里的一切杂事,母亲勤勤勉勉做简单的事情,买菜做饭。 母亲总是忘了要吃什么,父亲把果汁榨好了端给她,把营养素一粒一粒从各种瓶子里拿出来,合在一起叫她吃。 一日,我对母亲说:看你傻傻的样子其实是多么幸福,有我爸这样陪你。她听着搓着手嘿嘿笑。 妹妹在一旁插嘴:那你怎么不说,老妈是多么的像一块让人安心的磐石。 浮华世事,是平凡,坚持的陪伴走到最后。 今年盛夏时,回到故乡。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聚齐的人马,我们像一棵大树。流年逝水,父亲母亲成了树主干,枝干的我们四,和挂在枝干的果实他们四,一起回到故乡。 最初始的有着走上去嘎叽嘎叽响的木板隔层小楼房已经不在了。后来的石头平房和房屋边的花生地,在我们搬到城里后,也卖给了别人。 我们寻找它而来。 长长的羊肠小道呢,那通往水井的路径。 石阶呢,上学必下的台阶。 相思树呢,黄色小花呢,在它的疏影里望见大海。 都哪儿去了,都哪儿去了。 我们四,四顾茫然。我们曾经的屋前,院坪,似乎没有一处可以和记忆链接。只有海,在全然不同的视野里,相见。 看,这是窗户。风雨侵蚀,木漆剥落。是父亲割的玻璃,钉的窗框,油上蓝漆。 我们几乎同时看到地上的一堆卸落下来的窗户,几乎同时认出。 窗的下方,有桌子,有床。 桌子上有留声机,留声机播着80年代的音乐……我们同时在回味我们曾经的窗户,和窗户里外的一切。 窗外的花生地,花开了,谢了,变成针了,扎进沙土。雨水下来,我们拔它起来,摘下花生,加盐放在大锅里煮。灶台下,拉风箱声,普拉普拉的响。 两间卧室,住我们六个人。有很多时间,我们在床上打闹,做游戏,表演节目。窗台下在春节时总有一盆水仙。 记得我唱过绕口令歌 One man went to mow Went to mow a meadow One man and his dog Went to mow a meadow .......... 记得父亲自豪说,会英语了啊. 一个人去割草,带着他的狗去割草 一个,两个人去割草,带着他的狗去割草 一个,两个,三个人去割草,带着他的狗去割草 ......... 一个人在回忆,带着他的孩子在回忆 一个,两个人在回忆,带着她的孩子在回忆 一个,两个,三个在回忆,带着他的孩子在回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在回忆,带着她的孩子在回忆 ..........




   那是些紧巴的日子也是紧密的日子。 父亲母亲在旧屋前反倒没有我们四的藏在心头欲觅却已迷失的细微失落。 他们是高兴的,孩子们又聚集在一起,聚集在旧时光里。他们是高兴的,有一种归乡人锦衣昼行的豪气感。 我们涌到学校的围墙(原来没有)前,他们青春的大多时光囿在这所学校。 我们站在围墙前,惦着脚,越过块块石头压着的青瓦屋脊,看向大海。 整个渔村,原来可以轻易揽入眼底的渔村,和海,现在要踮起脚才能望及了。 村里还有人,在叫着我们乳名。 这片深深的海域啊。我们发动了三辆车,小心拐出墙角,一一驰离。 那片深深的海域啊,又一次,留在身后。 父亲今年78,母亲71。距离他们初识,55年,两万多个日子,辗转青丝白发,过去了。 



 2015.9.19 秋于温哥华



文章来源:美篇/微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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