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体验死亡

2016年04月27日 加拿大读书会




教授哲學三十年,啟迪學生一代又一代,終以自身走近死亡、親炙死亡的體驗為生死作出詮釋,是哲學教授的哲學人生,凝重又輕盈的句號。

陳特教授簡介

生於一九三三年,五十年代受業於錢穆、唐君毅、牟宗三諸位國學大師。六十年代初曾任《中國學生週報》社長。其後赴美取得哲學博士,六九年加入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哲學及宗教學系。

陳特教授在中大任教逾三十年,深受學生歡迎,尤其是他教授的「哲學概論」,啟迪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大人。陳特教授亦擔任崇基宿舍舍監近二十年,積極獻身於書院的通識教育及學生活動。

陳特教授在一九九零年患上癌症,徘徊生死十二年,卒於二零零二年十二月廿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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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陳特先生對談之一:體驗死亡


按:本文原刊於《明報》(2004年7月29日,D8)。得周保松先生的同意,上載於此。特此鳴謝。

訪談:周保松、陳日東

執筆:周保松

日期:2002年10月24日

地點:中文大學崇基學院


周保松(以下簡稱周):陳生,今天我們打算討論死亡。我們每個人,總有一天會死。但為何一般人都很避忌這個問題?

陳特(以下簡稱陳):我想一般人覺得死亡離自己很遠。人年輕的時候,總被很多東西佔據,例如戀愛事業等。但當一個人年紀愈來愈大,同輩的人一個個慢慢地走了,死亡便變得很近。

周:死亡常給人很不確定的感覺。它什麼時候要來,我們似乎無從預測。

陳:存 在主義最喜歡談不確定感。那也是對的,例如你看報紙,發現一個你認識的正值盛年的朋友,突然間消失了,你一定會很震驚,覺得死亡很近。只是人們平時覺得世 界很有規律,一切均可按計劃行事。例如有些行政人員,日記密密麻麻,把一年後的工作也定好了,但卻很少想到,生命其實十分無常。

周:人為什麼會如此恐懼死亡?

陳:最簡單的原因是人的本能,人有求生的本能。當然還有其他原因,例如不捨得現有的東西。人有時並不是怕死,而是怕失去某些東西,例如親人事業等。當然,還有錢和物質享受。一個人掙扎了一生,忽然間一切化為烏有,不是如此容易接受。

周:我覺得,死亡最難令人忍受的,是那種剎那間由存在變為虛無(nothingness)的感覺。我不太能接受,自己突然間從這個世界消失,而這個世界仍然存在。就好像你本來是一場球賽的參與者,卻不由自主的被迫永遠離場,但球賽繼續進行,觀眾依然興高采烈。

陳:這 是存在主義,特別是海德格,喜歡談的東西。Nothingness的感覺,我有親身感受。十二年前,醫生說我患了癌症。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以為自己即將 要死,真是天昏地暗。那種感受真的像海德格所說,世界好像突然流走了。整個本來很確定的世界,變得完全失控。我當時在崇基運動場上散步,覺得生命所有的凝 聚力,一下子都被打散了,生命變得異常空虛。海德格說的nothingness,也不是說沒有東西。世界仍然存在,只是你覺得很不實在。那種感覺很不舒 服。

周:我未體會過這種感受。但每想起死亡,常令我有種強烈的荒 謬感。我本來和世界有種很親密的關係,我活在其中,投入其中,包括我所在乎的人,所為之奮鬥的人生計劃。但當我要走了,世界其實一點也不會變。它還是它。 你原本以為自己很重要,以為明天起來,仍然是其中一分子。但剎那間,世界和你便再沒有任何關係。那好像是一種徹底的決裂。人,在此意義上,完全是過客。

陳:對,這種決裂的感覺,令你自己及世界好像全部變得空了。當然,世界仍然存在,花仍是花,草仍是草,但它變得沒有意義。

周:你當時除了覺得很不實在,還有什麼感受?

陳:我當時第一感覺便是這個,其次才想到生命還有什麼責任要負等。當時真的是頭暈,但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我教了那麼多年哲學,理智上當然知道死亡沒什麼大不了。但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那種恐懼感,卻不是自己控制得了。但我想這不是偶然的,很多人都會有。

陳日東(以下簡稱東):往後心理的轉變如何

陳:我轉變過很多次。我覺得每個階段,都值得說出來給你們參考。我是基督徒,雖然我與普通的基督徒不同,但我仍然相信世上有神。所以知道消息後,下一個反應便是問上帝,問為何這樣不公平。如果上帝愛世人,為何要我得這絕症?這是第一階段。

然 後我接受了一輪治療。在這十二年中,我醫治過好幾次。但在一年半前,我再度復發。最初以為是胃痛,但痛得冷汗直冒,連止痛藥也無效。在劇痛中,我感覺到異 常恐懼。當一個人最痛的時候,真是坐立不安,六神無主。那時我才明白,原來世界上可以依賴的東西,都沒有用。我們常對自己的氣力意志學識聰明等充滿自信, 但面對身體的極度折磨,人真是完全無能為力。一個人身體虛弱,心靈也會跟著虛弱,思想理智都起不了作用。

後來有人問我,我說我像大海裡的小船,風平浪靜的時候,我想去哪裡便去哪裡,一切成竹在胸。但暴風雨來時,卻變得完全無能。這感覺其實與死亡也有關係。真的是時候到了,你便要走,什麼東西也阻擋不了。

東:有沒有想過自殺?

陳:雖 然醫療過程很痛苦,但我從沒想過自殺,可能我求生意志很強。但真的有無能為力的感覺。這感覺,和我常說的基督教?的一個重要想法很有關係,那便是人其實一 無所是,沒什麼值得驕傲。你以為值得驕傲,其實只是因為你好運。用我剛才的例子,因為風平浪靜,你才以為自己很有辦法,可以把握一切。但其實力量聰明才智 都經受不起考驗,當壓力大到不能承受時,人便會崩潰。所以基督說人要謙卑,便是這個道理。

周:你最近的復發,和十二年前第一次知道患病的感覺有什麼不同?

陳:很不同。第一次的感覺很表面。那些頭暈、世界流失的說法,其實是面對死亡時的自然反應。但後來的反應便深入許多。我說的無能為力、一無是處,其實也是一種nothingness。我們平時總覺得有東西可以試,人才會感到真實。但當沒有東西可試時,人怎得真實?

東:痛苦的時候你會想到什麼?

陳:那時我痛得太厲害,便想辦法分散注意力。我對自己說,不要再想哲學吧,於是想找佛經看,但結果也看不下去。我當時看了林語堂的《蘇東坡傳》,裡面談及許多蘇東坡面對的人生困境,例如他如何被排斥、被流放。我想如果他可以熬過去,我也可以。

周:剛才你說的是第二個階段,下一個階段怎樣?

陳:接 下來的階段,是我接受了兩次化療,但最後都失敗了。化療很辛苦,好像有大卡車壓下來的感覺,我當時很希望付出的代價會有收穫,但可惜沒用,因為腫瘤雖然縮 小了,但無法根治。而且化療有個弊病,便是之後很難再用藥。那時醫生已用了最好的藥,但沒有效,我真的很失望。我祈禱時便問,天主為何沒有眷顧我。

直 到有天大清早,我一個人在校園散步。那天天氣很好,晨曦之下,草木青蔥,花開得燦爛,大地充滿生機。見到和暖的陽光,我突然間領悟,這如斯美好的宇宙,並 沒有因為我的病而變。它仍然生機勃勃,教人愉悅。我當時想,如果有上帝的話,他便是宇宙的主宰,他不會因為我一個人而改變宇宙的規律。萬物有生有死,有起 有落。因為有生,所以有死;因為有死,所以有生。一如沒有一朵花的凋謝,便沒有另一朵花的盛開。人是宇宙的一部分,宇宙成就了我,我亦成就了宇宙。人的死 亡,其實反映了這一規律。我怎可要求宇宙的主宰,因為我一個人,便違背這規律?我為何只站在自己的立場想,而不站在宇宙的立場去想?

一 旦想通,我之前的抱怨便不翼而飛。這是一個很美、很舒服的心境。世界始終如一,而我生於其中,順其道而行。我和宇宙,合而為一。因此,我不再同意存在主義 將死亡談得那麼孤獨可怕。我開始覺得,死亡沒什麼可怕,因為一個人的死,成就了其他東西的生。如果宇宙只有生,沒有死,它便不可能繼續。這種想法,對我來 說,是很大的的轉變,雖然其中的觀念可能在內心埋藏了很久。自此之後,我便通了。但那不是概念上的通,而是真實生命的通。

周:你是否認為,即使你消失了,仍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陳:不是。我是否繼續存在並不重要。從整體來說,世界只有一個。只有分開你我他,才會有不同的獨立的世界。但如果合起來看,其實是一個整體,無所謂你無所謂我,而是彼此成全。有時是我死成全你生,有時是你死成全我生。在這意義下,你我的生命是分不開的。

周:這不易明白。

陳:這其實是莊子的想法。莊子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只有這樣,宇宙才能不斷的生機勃勃。如果你執著於不要死,不想和世界分開,結果是全部東西都會消失。我們說死亡是分開,只因執著於個人,看不到宇宙是一整體。

周:但在一個強調個人主義的現代社會,這種想法不太能令人接受。對於很多人來說,我是我,他是他,彼此沒什麼關係。

陳:我的說法很不現代。但如果按你所說的方式去想,那是死胡同,人面對死亡時便會真的很寂寞。

周:換個問題,基督徒和非基督徒看死亡會否很不同?

陳:我 雖然是基督徒,但對於afterlife不是太關心。我對於afterlife抱懷疑主義。對於未曾經驗過的,或不可能經驗的,我不太容易相信;尤其要我 將自己所有信仰都寄託在那?,我更加做不到。一般基督徒都用afterlife去解釋死亡,我卻喜歡用莊子。但我不覺得這違背了上帝的意思,因為我沒有懷 疑上帝不是宇宙的主宰。

東:一般人只從負面看死亡,但面對死亡時,它可以給予我們什麼嗎?

陳:最大的收穫,便是幫我們更了解生命。存在主義說得對,人要面對死亡,才懂得面對生存。我們平時體會的生命,都很虛浮,常以為自己很重要。往往面對死亡以後,人才會發覺以往所做的,其實並非十分重要。走過死亡的路,人才明白何謂生。

周:那你覺得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陳:人 最重要的,是過你想過的生活。你想得到的東西,是你真的想要的,是值得你尊重和享受的。我們常說敬業樂業,好像是一種外在的要求,其實不然。一個人不能敬 業樂業,他便不幸福,生命便會空虛。一個人的生命,表現在他所做的事上。你如果不尊重自己的事業,便是不尊重自己。一個人幹什麼行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要尊重及享受自己所做的。

周: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便是活出自我?

陳:對。連自己都沒有,還談什麼?人必須愛惜自己。總要先愛自己,才能愛他人。這不是自私,而是一切的基礎。愛自己不是說要有很好的享受,而是自愛。不自愛的話,那不可能愛人,而只是依賴人。

周:你覺得哲學,可以幫助我們處理這些人生基本問題嗎?

陳:我 覺得哲學有助處理這些問題。唐君毅先生曾告訴我,讀哲學並非學究性的,而要和生命有關。所謂愛智慧,首要是解決生命的問題。所以我喜歡的哲學,無論儒釋 道、基督教、存在主義等,都和生命有關。有人說存在主義已過時,我不同意。哲學哪有過時不過時?哲學只分有用無用,與潮流無關。讀哲學應該要有體驗,然後 讓體驗跟學問一同進步,只著重學究的哲學家沒有用。

周:談了那麼多,我覺得,面對死亡,其實是要學的。

陳:對。面對死亡是一個需要學習的過程。

後記 /陳日東

因為保松的關係,我得以見證一位存在主義者如何迎接死亡。

陳特先生多年前教授的知識,我不學無術,大多遺忘了,唯他在一節導修課中,以存在主義大師沙特的名著《牆》,來講解死亡和荒謬,我至今未忘。

在這篇小說裡,主角目睹不同人面對死亡的表現,透視出自己內心的真切感受。現實生活中,當死亡迫在眉睫時,我們又會如何?

陳 特先生向我作出最佳示範。縱使他沒有明言,但這示範是一次最好的身教,比任何哲學書對我都重要、都有意義。誠如他在遺作《生死徘徊十二年》中所言,他死前 的十二載,是充滿挑戰的困難時期,也是他哲學生命的收成期。經過病魔的百般摧殘,在最後的幾次見面中,我看到的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人。他用閒話家常的語 氣,跟我們談生死、善惡和愛情,並細說從前,緬懷故人和舊友;言談間,一舉手一投足,都顯露謙謙君子的風範。若不知就裡,從表面種種來看,誰也看不出他身 罹絕症,飽受病痛的折磨,而且距死不遠。試問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在死亡逼近時,仍保持如此雍容的氣度?

蘇 格拉底曾給哲學下了一個定義———死亡的準備。現今頗多哲學門生,長期寄生於象牙塔內,膜拜學術權威,迷信名牌理論,凡事引經據典,以艱澀為高深,以遠離 群眾、遠離生活為高尚,早已忘本。陳特先生對此,沒有具體的批評,他只是用含蓄的方法,向我們展示,哲學是怎麼一回事,提醒我們,不要和荒謬的世界同流。

先生在其「哲學概論」的第一課,總會這樣說:「『哲學』的本來意思,是『愛智慧』。」先生自然熱愛智慧。然而,先生並非智者,用「智者」來形容他,是一種冒犯。智與不智,是人間的分類方法,怎適合他?

人生,是一場艱苦的仗。要打好這場仗,不單要做一個不屈的戰士,更要做一個優雅的紳士,像先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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