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贾樟柯你变了,贾科长你又变了!

2015年11月02日 腾讯娱乐




腾讯娱乐专稿(采写/叶弥杉 责编/露冷)




《山河故人》宣传期,贾樟柯在酒店房间接到一个电话,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贾导你变了。”


对方没报姓名身份,自称多年观众,电话里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你不再是原来的贾樟柯了!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吗?”委屈如控诉负心人。


这不是贾樟柯第一次遇上“你变了”。只是每
到宣传期,这类控诉来得更加密集而直白,面对面地找上他,为错付的芳心要一个说法。这些年来,他的公共形象逐渐从一个抗争的地下导演,变成了国外电影节的投机分子——那些频频出现在他作品里的公共事件和中国符号,常被视为投机的佐证。而如今,他为了《山河故人》17天里跑17个城市路演,发布会上彩衣娱亲般跳起霹雳舞,主题曲则找李宇春来合作。在不少评论者眼里,这甚至已经不再是投机,而是全面的拥抱,意味着往这300亿的票房市场纵身一跃,一去不返。人们几乎要指着他的鼻子责备“背弃了理想”。



▲贾樟柯的《山河故人》终于上映


或许,一定意义上《山河故人》正是对“你变了”的一次回应,让那些迷恋过他的故乡与故事的观众看看,从1999年到2025年,这个追逐速度的时代和它所承载的每一个乘客的变化。小武们或梁子们的青春魅力早已被资本荡涤殆尽,在贾樟柯的未来设计里甚至没有一个可能的归宿提供给他们;煤老板张晋生自从“去了上海搞风投”后,具体人生仿佛消失了一样,像一个遥遥不可及的地理坐标;新时代的年轻人固然还有他们的沉默与迷茫,然而导演的视角变得外在。在贾樟柯的电影里,唯一能超越时间的就是赵涛的存在,然而结尾处赵涛在文峰塔前表现主义般的舞蹈,虽令人想起《站台》中尹瑞娟在办公室的独舞,但物人皆非,挣扎成为姿态,最后定格在一个手势。


让我们回到开头的那个电话里。无论对方如何抱怨,贾樟柯都以一句“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回应,修养好到令对方没脾气地挂断。“你接电话的时候到底什么感受?”腾讯娱乐问他。


“我觉得挺可爱的,但是我觉得这是不了解社会的运作。”贾樟柯笑了起来。


显然,贾樟柯并不是一个不懂得社会运作的导演。他跟我们一样活在2015年,45岁,已婚,在中央美院任教,在导演协会担任副会长,还有自己的电影公司,世界电影节上他领奖如巡回演出,不时还担任个评委。你如果一定要评价他的话,最客观的评论应该是:这是一个游刃有余的中年人,无论对电影或对生活的操控上,面对体制的话语权有所提升,与资本携手的姿态也更加从容。


他跟腾讯娱乐说到今后的人生目标:多打麻将,少拍电影。



是樟柯,还是赖赖



贾樟柯生于五月下旬。“我是双子座。”他解释自己身上的各种模棱两可乃至矛盾之处。他说他有两个自我,一个阳性的,一个阴性的:前者令他拍出《小武》和《天注定》,后者则延伸至《站台》和《山河故人》。


或许并没有那么复杂:一个贾樟柯属于公共,另一个偏于私人。前者愤怒,有力,带着改变社会的强烈愿望,像他读书时在宿舍里振臂一呼:“打倒导演系!”便领着同学们成立了青年电影实验小组。后者感伤,易碎,在各种无意义却迷人的生活细节中流连,如他写《站台》剧本时,先要流一阵眼泪才能提笔。


可能因为他的两个名字使然。贾樟柯向腾讯娱乐介绍,他的学名是父亲手笔,“樟是樟树,带有芳香的、坚硬的木头,柯是斧子的手柄。我父亲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孩子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能发挥关键作用的人:就算斧子再锋利,没有手柄也是用不了的。”



▲“赖赖”是贾樟柯的小名


但并不为多数人所知,贾樟柯还有一个小名:赖赖。山西话中,赖是坏的意思。他的母亲这么叫他,带着正话反说的亲昵与顺利长大的愿望。如今归乡时,40多岁的贾樟柯,还被儿时伙伴或邻家奶奶叫做“贾赖赖”。


他同时具备这两个名字,就像同时具备这两种人生态度。父亲是语文老师,贾樟柯从小体现出文学天赋,中学时已经在《山西文学》发表小说,高中时创办诗社。即便没考上大学,山西作协也愿意吸纳他为成员。


然而他更亲近的是另一种生活。小学时的十几个拜把兄弟里一半没升初中,混迹街头,每天放学时在学校墙外蹲成一排,等他下课,勾肩搭背一起晃去录像厅,看飞檐走壁或枪林弹雨的快意江湖,义气飞升,几乎要超越肉身。一出门,小小的个子在路灯下也能投出长长的影子,拖长的,或许就是被激荡的青春。那时如有陌生人经过,眼神不对,他就可能冲上去开打。曾因战况失利,他不得不从二楼跳下以逃生,两次。


高考失利后,贾樟柯几乎就要过上那种无用之用的人生,从小他就想当一个有权有势的大混混,“跟电影导演反差很大的生活,但实际上是我很喜欢的生活。”他向腾讯娱乐强调。在他的描述里,县城老街上每个店老板都是他的熟人,随便转进一家,一个下午就不知不觉聊掉了,再转进另一家,坐镇麻将桌十指翻飞,再出门已是后半夜,游魂一样回家,倒头便睡,待第二天再漫不经心又心满意足地走进另一家店。


任生命这样进进出出地走掉。


直到迎面撞见父亲。因为出身问题,贾樟柯的父亲没有上大学,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决不向儿子让步,哪怕贾樟柯的高考数学只拿了16分——全部选A的结果。父亲给他报了山西大学美术系培训班,考艺术院校文化分不那么吃紧。贾樟柯接受了——他可以由此离开汾阳。初一时他拥有了自己的自行车,于是就骑了30里路,去临县孝义看火车。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县城。当铁轨出现时,他躺下来贴地倾听,郑重如举行仪式,直到一列火车最终消失于视野才告结束——就算那是一辆拉煤的货车,那也能寄托他的远方啊。


去太原学画的时候他住在郊区农民房,他忽然发现在汾阳即便是在混日子,也还是在稳定秩序之中。而在大杂院里,他与本地农民、水果贩子、货车司机成了邻居,“发现秩序之外还有另外的秩序,面对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你发现你是外来人口,你是最底层,很多身份的认同是这个时候形成的。”他曾回忆。


上午学画,下午无所事事,有时能接一些画广告写书法的活,有时无聊到只能打架,甚至出去偷过煤。有一日,他晃进电影院,看到了陈凯歌的《黄土地》,他被震住了。


“在黄土地上,那么多人在打腰鼓,那个腰鼓我们每年过春节的时候都会打,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腰鼓本身在银幕上会有另外一种感受……那么熟悉的腰鼓,原来也可以这么打,可以在野地里面打,可以产生那么多的尘土,尘土在阳光底下变成了像诗一样的东西。好像把人心里面的东西讲了出来,很多时刻,包括一个人静默地坐在那儿不说话的时刻,把他拍下来,夜晚灯光非常的暗,你隐隐约约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你知道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对日子就有了一种新的看法,对生活本身也有了一种新的看法。”他曾描述自己的震惊体验。


汾阳是个小城,城东到城西不过五分钟自行车程。贾樟柯的外婆家在农村,开门见山,一片坡地。从小学三四年级起,他就需要在农忙抢收时去帮忙干活,赶在下雨之前收完所有的麦子,“龙口夺粮。”他解释。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到北京上大学。他个子矮小,手脚笨拙,无论镰刀锄头都不能掌握技巧,在强调劳动光荣的文化中,农业劳作只带给他羞耻而痛苦的记忆。回忆自己刨萝卜时总将萝卜当中斩为两截,他描述:“劈坏了萝卜,像杀了一个人。”


然而《黄土地》里,他看到农民晚上在昏暗的灯下木然默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姨夫,他们共享同样的命运。他终于知道劳动的痛苦也是可以表达出来的。电影原来不仅是“港产录像带”或“社会主义好”,它可以是真实人生,调动一个观众的所有经验与感情。他坐在电影院里,泪眼婆娑,中心摇摇。


这是1991年。在此前的21年的“赖赖”的生命里,他或许只是懵懂感知,父亲对他的寄望——那个有作为的斧柄,肯定不能安在镰刀锄头或数学物理上,但究竟是安在文学还是美术上,他尚犹疑两可,难以决断。直到那一天他脱胎换骨,贾樟柯为自己做了一个决定:学电影。



▲《山河故人》票房2天破1000万,成贾樟柯导演迄今为止最卖座的电影



贾科长的《站台》



2002年,贾樟柯又得到一个新的名字:贾科长。命名者是小西天一家盗版店的老板,见这个淘碟者一遍一遍翻找箱子的执着,忽然问了一句:“有一个‘贾柯樟’的《站台》你要吗?”


贾樟柯把这个段子写进随笔,当时他仍受到禁令,笔下有嘲讽也有自嘲:他原本叩问自己,拍那些小人物乃至失败者的生活与心情,“可有人来听吗?”此刻在音像店老板的叫卖声中,他觉得自己得到了答案。


他的禁令因《小武》而起,罪状是“私自拍摄《小武》一片并赴国外参赛,严重地干扰了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这是他的第一部长片,拍摄时还没毕业,为了省钱选了只被用于新闻摄像的16mm胶片,而国内影院上映的电影要求用32mm以上胶片。片头没有龙标,字幕打的是“北京电影学院学生作业”。后来他给电影局写的检查里,说自己不知道学生作业也走流程,虽然他的副导演顾峥回忆起来,加了“装作”二字。但电影局吸取了教训,“从此以后电影局规定电影学院的课程里,一定要上一门关于电影管理暂行规定的课程。”


《小武》的创作主力仍是“青年电影实验小组”,文学系没有拍片要求,但因为不满导演系才有的拍片特权,贾樟柯和他的同学们成立了这个兴趣小组。大二时他们曾不计报酬、群策群力合作了短片《小山回家》,后来在香港映像节获得大奖。贾樟柯去了趟香港,领回了一个奖杯与几个朋友:摄影师余力为至今仍是他的合作伙伴,李杰民则成了《小武》的制片人。


中间还有许多未曾料及的陌生人的帮助。为了撑够90分钟的片长,贾樟柯把胶片由35mm级别降为16mm,数量也减到了最低——每个镜头最多只能拍三条。柯达营业部的经理本以为是他买的胶片用于拍毕业短片,知情后反复告诫他胶片数量不够,“我没钱了。”贾樟柯解释。然而当他抱着胶片出门后,经理追了出来:他自己买了10盘胶片送给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



▲1997年,贾樟柯和朋友们用21天时间拍完了《小武》


为了不辜负遇到的人间情谊,1997年4月,贾樟柯和朋友们每天工作15、16个小时,用21天时间拍完了《小武》。第二年,影片入选了柏林电影节青年导演论坛,贾樟柯带着制片人的托付,去柏林参展兼卖片。籍籍无名的中国导演又得到了好心人的帮助,他获得了一份电影节买家公司的酒店通讯录,自己印了请柬,依次递去,邀请人届时来看看这个中国年轻导演的第一部电影。


开始时他拘束而自矜,不敢上前跟人自我介绍,“迈不动那个腿”。同行的余力为颇有点恨铁不成钢:“你不去推广自己的片子,那就没有人去推广,要活下去就要这么做,这算什么?”他被问住了,然后迈出了推销自己的第一步。


对贾樟柯来说,他本没想过自己的电影能以这种形式被人看到。《小山回家》的“首映”在他的宿舍,开始窝了二、三十个同学,没看到一半全走完了,顾峥啪地取出录像带,往抽屉里一扔,上了锁:“贾樟柯,你再也不要拿它出来丢人现眼了!”像锁住最后的自尊。而《小武》因胶片原因,没出生就注定没有上映资格。有同学问起16mm的“作业”,他说不怎么样。“哎,这就对了,拍一次你就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当导演。”


直到那天在柏林,放映结束灯光亮起,论坛主席带着他上台进入问答环节,全场观众起立鼓掌。他觉得这是人生里最漫长的一条路,长到足以让他怀疑,现场的激动反应会不会并不仅是因为礼貌。那天开始,他成为聚光灯下的贾樟柯导演。


《小武》得了8个奖,西方媒体毫不吝惜他们的版面与赞美,翻译文章比导演本人更早荣归故里:贾樟柯被称作“亚洲电影闪电般耀眼的希望之光”。


但不到一年,1999年1月13日,贾樟柯第一次走进电影局,他被通知去领受一个判决结果:从这一日起,他被停止了拍摄影视作品的权利,并且没有提到期限。在领导的桌上他看到台湾报纸对《小武》的影评,更看到了旁边的眉批:“请局领导关注此事,不能让这样的电影影响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在2007年的散文《迷茫记》里,他透露下面的署名是某第五代大师的文学策划某某,外界由此认为是张艺谋的文学策划王斌。


上大学时贾樟柯已经23岁,能写剧本,能画广告,还能跳霹雳舞,经济与思想一样独立,看一路升学上来的同学只觉得是孩子。他当年自校园开始的那些敢为人先的电影主张与行动,在同学眼里,基础大抵是“贾樟柯早年在社会上的经验就开始发挥作用了”。这么多年他习惯做一个成熟的、自觉的、目标明确的贾樟柯,直到这一天,发现自己不过草芥。


当时他正在筹备《站台》,已和上影厂讨论过几次,但禁令来了。随后他找了天子脚下的北影,副厂长史东明为他奔走沟通,导演田壮壮愿意当他的监制。北影厂向电影局打上报告,称《站台》“艺术上难得一见,政治上决无问题”。贾樟柯自己没事也往电影局跑,哪怕早上8点被撂到晚上7点没人理睬,等久了也是有转机:被允许交一万块钱罚款,并得到了写一封声情并茂、承认自己“干扰了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的检讨书的机会。


但出了门,坐车经过长安街,他莫名想起北岛的《回答》——“我不相信”。他的心一下子沉下来。


到了秋天,准拍证还是没有下文。很久以后顾峥听闻,本来此事确实在推进中,但电影局高层出访日本时,日本有导演席间建议解除对贾樟柯在国内拍片禁令——又一次干扰了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


北影厂建议他再等等,但贾樟柯拒绝了,就让第二部电影也成为地下吧。《站台》于他是半自传作品,是他的青春史诗,也是他的王国秩序,哪怕一个秋季,他都不能失掉。就像第二年,他拒绝了戛纳电影节的参赛邀请,他不管评奖,他只管拍完春天的戏。


第二年暮春,《站台》在严重超支的情况下拍完。贾樟柯回到北京,每天待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剪片,6月初他完成了初剪,第一次试映时,剧组从夜半看到天明。又花了一个月,《站台》才成为了我们所知道的3小时10分钟的模样。这仍是一个挑战商业发行的长度,却是这位导演所能容忍的,他的青春被截取的极限。


2000年8月,《站台》获得威尼斯电影节最佳亚洲电影奖,11月,获得法国南特电影节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但第二年夏天,《站台》才在三里屯的一个酒吧里与国内观众见面。开始光照太强,工作人员先得上房将玻璃屋顶全遮起来,中途又下起雨来,放映一度中断,直到给设备找到了个不会淋湿的地方。


这次放映给贾樟柯强烈的挫败感。“我不明白为什么一部电影跟大家见面这么难。”他曾对媒体感慨,“如果在电影院肯定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可它为什么就不能在电影院放呢?”


这是“贾科长的《站台》”的前史,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对老板说,连纠正“贾樟柯”的想法都没有。他只是掏钱把这张碟买了回来。


▲贾樟柯在国外获得比国内更多的关注,几乎每部电影都受国际影坛的认可



地下电影:从意识形态到商品经济



“我八年拍了四部电影,这是第一次在国内公开上映,谢谢大家的支持……”2004年4月,《世界》发布会上,贾樟柯没说完便转过身,他哭了。


《站台》开拍的时候贾樟柯也哭过。当时他把梁景春从男一换成男二,还逼人家剪掉为角色留了两年的头发,梁景春不乐意,两人吵了起来。贾樟柯当场扔下剧组,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城外走,副导演顾峥在后面的车里远远地跟着他,看着出租车转进岔道,停在没修完的公路边,贾樟柯开门下车,一个人坐在地基上。坐了一会,他哭了起来。“他压力太大了。”顾峥回忆。


2001年他有一部短片《狗的状况》,用5分钟的时间凝视了一群麻袋里蠕动的小狗,终于有一只,从一个小口子里挣扎地探出鼻尖,晃动脑袋去呼吸新鲜空气。在美国学者白睿文的解读中,贾樟柯表达了中国独立电影“令人窒息的生存状态”,“描绘了艺术家的艰难生存现状,他们所面对的是审查、限制创作、对独立艺术缺乏基本支援的体制。”


2002年他拍完《任逍遥》,10月去纽约影展的时候拜访了马丁·西科塞斯。贾樟柯回忆,他的电影偶像赠他一句箴言:“保持低成本。”然而西科塞斯在接受欧逸文采访时透露,拍出《小武》的年轻人说他可能不拍电影了,“我说,‘你不能这样!’斯科塞斯回忆道,“‘你一定得坚持下去!把这个难关熬过去!’”


他的电影学院同学、毕业后分配到上影厂做策划的马宁也认为,那一时期贾樟柯非常低落,“当时贾的情绪与拍《站台》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变得压抑自己,似乎失去了自由,脑子里有种种管制的概念在限制着创作的思路。”


11月十六大召开,强调发展文化产业,电影被明确认定为可经营的文化产品。媒体上开始公开讨论电影分级制度、审查制度的话题。朋友告诉贾樟柯,听说电影的春天要来了,但他的反应是,“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第二年夏天就得到消息,电影局有意愿召集这些禁令之下的独立电影导演聊聊。11月初,电影局主动联系了王小帅,让他通知贾樟柯、娄烨等人,月中在电影学院座谈,“大家都习惯了被叫到电影局的‘训话’形式,没有想到电影局的领导也可以到民间来。”当时在北京电影学院任教的张献民回忆。



▲贾樟柯 王小帅 娄烨


座谈会上张献民代表“第六代”念了一份提纲。在接到通知后,他及贾樟柯、娄烨、王小帅等7人交流了意见,起草了一份提纲,希望让一部分不违反国家法规的禁令作品得以上映、公开审查标准或分级制度、以分级取代审查等。电影局新任局长童刚对此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大家对分级制的认识差不多,我们也积极地在做。”


然而12月下旬,电影局召开新闻发布会,副局长吴克声明了那次座谈会性质只是为了“不影响投资方信心”:“我认为地下导演不是一个特殊群体,我们电影局没有必要和他们进行对话。……我们到北京电影学院进行了一次正常的工作会议,邀请了一些年轻导演出席。他们是新生力量,往往不太明白电影生产规律,拍出来的片子赔了本就会给投资方的信心带来很大的影响,这在搭建国产电影产业化的初期,会严重挫伤投资方的元气。这是那次会议的主要议程。”


《世界》10月与上影达成意向,11月上影向电影局递交立项,然而当天吴克还在澄清“批准贾樟柯拍摄新片的传闻”:“我们没有收到贾樟柯导演向电影局申请拍摄新片的任何报告。我们希望贾樟柯回头是岸,把自己的位置放准确了,不要把自己隔绝于中国电影的大团体之外。”


马宁那段时间曾在夜里接到贾樟柯的电话。许是醉了,他反复只说着一句话,“月亮很好。”


上影副总裁许朋乐之后去北京见了童刚,童刚表态《世界》可以开始,许朋乐坚持:“你们得给我们一个文字。”1月8日,解禁令下发。


但就像游戏通关一样,他自动被带入第二关。发布会上他刚哭过的眼眶尚红,媒体便来提问:票房不理想影院提前撤片你怎么看?


他苦口婆心解释:这是他的电影第一次国内上映;艺术片适合长线慢放映;观众的观影习惯需要培养;甚至,让观众在大银幕上看到建立情感联系、展现现实人生的作品,远比票房更重要。


人们还没有学会拍电影,就已经先学会了算账。刚刚得到了体制松绑的第六代,又马上被市场捆在了一起。任何一个新片上映,同侪的票房档案立即被调出,忙着为文艺片的命运提前致哀。“每一次发片,媒体异常关心此类电影的票房数字,并喜欢提前宣判‘第六代’电影的死刑……在发片前就宣布这些电影票房惨败,作为导演,会觉得是釜底抽薪。连观望三天的耐心都没有,观众自然散去,没有人愿意看死尸,只有人愿意看奇迹。”2010年,他在王小帅的《日照重庆》首映礼上演讲。


2003年电影学院座谈会当天,一位政府官员说,今天我们给你们解禁,但你们要明白,你们马上就会变成市场经济中的地下电影。



▲贾樟柯《小武》海报


贾樟柯较为幸运。他不仅只有中国市场。《小武》在柏林电影节后卖给了一家全球发行代理公司,半年后他的银行卡上就出现了500万。《世界》投资800万,但仅北美地区的版权收入基本便可抵;至于《三峡好人》,在法国上映首周,票房已是国内的2.5倍,之后他换了一家法国发行商,其给出的定金标准,令电影在国内上映前就可以盈微利。因为看到回报丰厚,追着要投他的钱太多,他在2010年启动“添翼计划”,支持有才华的青年导演拍片。


而国内的报道仍是:“《世界》在沈阳两天只售40张票惨遭下档”,或“《三峡好人》长沙两天两大影院票房1400元创新低”。他的制作人周强说,他们无法要求观众,但他们思考为什么需求如此不同。


这才是他17天17场路演的基础。他可以由此见到至少5万观众——而不是如今通行的,把人次直接兑为票房的思路——了解他们的感受,解释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这是导演应该负责的、电影的终端环节:一个中国故事应当交给中国观众检验。“导演有职责去做推广工作,如果我们不做这样的工作,对电影是损害,对观众也是损害。”他对腾讯娱乐说。


腾讯娱乐专访时路演尚未启动,但他刚从釜山回来,已在北京排满了一天的工作。采访开始前,他请求抽口烟提提神,点了根雪茄,闭了一会眼。他的眼袋突兀地坠着。


然后睁开眼,放下烟,“来吧。”横刀立马一般。



▲《站台》过后,赵涛近乎成了贾樟柯的“御用女主角”



如果还有什么能阻止一个导演



“跟任何一代导演一样,我们都会衰老,都会或早或迟失去创造力。生命中引诱自己下沉,游说自己放弃的另一个自己,日渐强大,青春岁月里从未有过的身的疲惫和心的厌倦,也不时会袭来,而私欲也准备好它的理由,笑眯眯地来到我们身边。”《日照重庆》的那次讲演,贾樟柯诚恳地反思着出现在他工作中的阻力,它来自内在。



▲贾樟柯与沃尔特·塞勒斯


在《中央车站》导演沃尔特·塞勒斯的纪录片《汾阳小子贾樟柯》中,贾樟柯不时展露着他的脆弱面,《天注定》被禁映后他疲惫不堪,抽着烟说:“现在对我来说不是考虑拍什么电影的问题,而是还要不要在电影圈继续下去。”


对腾讯娱乐他具体解释了自己的想法:“我没有对这个行业不满意,我只是不喜欢每天为这个行业生活,厌倦自己成为一个电影动物,但这并不是我对行业的厌倦。”


2006年3月,他在北京接到电话:父亲去世了。“我突然被击垮了,全是后悔,为什么我没有陪他,没有跟他好好交流,没有带他去旅行过?为什么我没能把生活安排好?”


他与父亲是传统的深情而沉默的中国父子。拍《站台》1970年代的戏份,他一错神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父亲,哭得说不出话。余力为替他发指令,他一边哭一边拍完了这场戏。《站台》片头打出“献给我的父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胆的表白。


而父亲看完就去睡了。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才淡淡说:“要是在五八年,你就是个右派。”他后来跟父亲说想拍苏童《刺青时代》,父亲“哦”了一声,一个多小时后,突然讲起自己学校当年抓右派的故事。他们的相处里有太多的延宕与留白,仿佛如此,才能将感情稀释到人类能承受的份额。


父亲确诊肺癌后,贾樟柯去医院陪护了几周,很快又赶回北京,为参加威尼斯电影节而制作《三峡好人》的后期。按预算,他可以去3次三峡拍摄,但最后去了6次,严重超支加上一个投资方中途撤资,他迫切需要电影节的认可。他以为影展错过就不再,但父亲会永远在家里等他,他错了。


“生老病死,这都是生命的课题。但你没有经历的时候不会了解。我36岁以前根本没有想到。”他对腾讯娱乐说。


中国人的语境里,本命年是一道坎,或许因此,他此前对生活的怠慢在这一年遭到了集中报复,妻子朱炯和他离了婚。朱炯电影学院摄影系毕业,1994年在贾樟柯的第一部短片《有一天,在北京》里帮忙摄影,后来也担任过贾樟柯一些作品的制片人。1999年结婚,贾樟柯要给她买戒指,她说,不如拍一部武侠片。朱炯2004年赴法留学,2006年在平遥策展适逢《三峡好人》获得金熊,记者问她什么感受,“她说,当然高兴了,语气淡淡的。再问到,在丈夫的光环下她有压力么,她说,没有,我有好多自己的事要做”。直到讨论展览时才露出笑容。


对于离婚原因,欧逸文写道:“他对工作的狂热也影响到婚姻。贾樟柯和朱炯聚少离多。他们友好分手。贾樟柯仍在自责:‘我对她不够负责任。她太孤单了。’”


他陪剧组的时间比陪家人的时间多太多,或许也因此,他向腾讯娱乐解释自己和赵涛的关系开始确实只是合作伙伴,能变成生活伙伴还是因为工作的长期相处:“拍电影,特别像跑江湖,一起经历风雨,一起经历荣誉,一起经历风险,在这个过程中,感情慢慢就培育起来了。”


2002年贾樟柯在一个访谈中,谈到爱情与婚姻的话题,口气却颇为悲观:“我觉得没有一个人会因为爱情而结婚,当然会有爱情的成分,我对爱情是很悲观的。我觉得男女到最后组成一个家庭可能是因为特别熟悉,亲情的成分比较重。因为你要维持这么长时间的关系,爱情是不够的,要靠亲情来维持,这里面要有时间,有岁月,有成长,都在一起。你没有办法背叛它,没有办法抗拒它。”


这个逻辑或许能解释后来他与赵涛的婚姻。1999年他选择赵涛成为《站台》中的尹瑞娟,他解释自己作为导演,选演员从来没有在几个人中犹豫不决,是或不是,他第一眼就有判断。


当时他带剧组去太原师范学院舞蹈系挑学生,打扰了舞蹈老师赵涛的教学,22岁的赵涛有点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简单介绍几句让学生开始表演就坐在一旁。她觉得是自己那点不配合、不讨好吸引了贾樟柯,然而在贾樟柯看来,那个安静坐着的赵涛“其实很想让你注意她,但她看起来却很平静。内心可能有很多风暴,但是可以表现得很冷静,我想这是一种能力吧”。



▲贾樟柯将他的火车情结寄托在《站台》崔明亮身上


他立刻选定了自己的女主角。是的,《小武》的故事来自他的发小,而《站台》才是贾樟柯的自叙生平。崔明亮身上有太多他的个人经验:小名叫赖小,有火车情结,走穴跳霹雳舞。他甚至把演员从梁景春换成了外形更普通的王宏伟,后者与他被视为文学系表演水平最差的两个人。而尹瑞娟,是崔明亮爱的姑娘。


这个从来没有拍过电影的姑娘甚至还能不断给他惊喜。尹瑞娟和钟萍在屋里抽烟聊天织绒线的戏,他只给赵涛一句提示:“你从外边进来,进来后想跟张军谈谈,然后抽烟,说什么台词你们自己想。”赵涛进门就说:“我看到外面在游街。”


他特别震惊,“这个女孩了不得,很多演员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一点。”之前他拍了三个男孩聊天,说到犯人被抓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女孩上了心。1980年代的汾阳,抓到犯人先在卡车上游街,再去枪毙。贾樟柯上大学后有次回家,还见到了一个老同学坐在卡车上冲他笑——他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抢劫要被枪毙——这是刺激他写出《小武》的原因之一。而太原距离汾阳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风气相仿。这个女孩从类似的生活里走出来,自动将这种生活实感带进他的电影,像吹了一口气,电影就活了。


这场戏一条就过了,贾樟柯非常激动,“我没有任何欲望再去拍第二场。”


但对于赵涛而言,她本来以为拍电影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她对腾讯娱乐回忆,拍完《站台》,剧组一起吃了顿散伙饭,她回到太原,第二天就给学生上课去了,“拍完了就可以走了,根本没有说有下一部。”


下一部《任逍遥》在大同拍摄,工业城市,经济活跃,贾樟柯发现当地有很多商品促销,雇模特又唱又跳,“又和舞蹈有关,我说那要不然让赵涛再试一试,毕竟磨合过了。”


他们从此成为固定组合。贾樟柯对培养文艺片受众之所以坚持不懈,或许因为确实有成功先例:1999年在师院教室里,贾樟柯自我介绍自己是《小武》导演,赵涛的口上说“哦”,心里想的是,怎么有这么年轻的导演。此前她最爱的电影是《狮子王》。但2000年,他们在法国看了杨德昌的《一一》,这是一部两小时四十分的影片,贾樟柯先做好了陪卡通片女孩中途退场的准备,然而与整个影院的观众一样,他们留到最后,并在字幕出现时拼命鼓掌。赵涛红着眼圈问他,为什么大陆看不到这样的电影?


她成长飞快:《世界》电影海报上,她穿的那件透明雨衣是她自己要求来的:当角色不得不第二次投宿肮脏的地下旅馆时,她会宁可选择裹着雨衣过夜。《三峡好人》她向贾樟柯建议,在沈红决定分手之前的焦灼与反复中,不要让她呆坐,让她在风扇吹拂下舞蹈。而在《山河故人》里,涛去医院接父亲遗体那场揪心的哭泣,本来也不在贾樟柯的设计中,他要求克制、留白,而赵涛告诉她:“没有一个女人会那么做。”


媒体报道里常用贾樟柯的艺术缪斯来定义赵涛,学者毛尖曾批评贾樟柯的近期作品,但描述到他和赵涛的关系时,笔触依然充满温情:“赵涛和贾樟柯的银幕关系,是很抒情的新浪潮模式,一个导演和一个演员,一辈子。特吕弗和让皮埃尔就是这样的关系。赵涛也的的确确跟皮埃尔一样,在贾樟柯的镜头里成长起来,而且,这些年,他们风雨携手,我们影迷看看,也觉得美好。”


2011年他们宣布结婚。2012年,赵涛凭借安德烈·赛格亚的《我是丽》,获得意大利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人们以为她可以就此发力,展现一个去贾樟柯化的独立赵涛,然而她否认了:“我们工作当中是工作伙伴,生活当中是生活伙伴,大家这么在一起挺好的。”



▲纽约一摄影师为贾樟柯赵涛拍摄的肖像


相比名利的需求,赵涛更希望自己能保有日常生活的权利。她2005年才辞去教职,就是为了尽可能保留自己在电影之外的一席之地,只是因为当时拍戏严重影响教学,她觉得对不起学生才离开。而现在她明确地告诉腾讯娱乐,自己不会接商业片:“家不用我养,如果我不能享受我演的角色,那我宁可宅在家里。”


家里的一切都是赵涛负责,于是贾樟柯现在无权在家讨论工作。“如果我们要谈工作了,他跟我说,明天下午3点来公司开会。我说好,过去讨论完了事情解决了,然后再回家。如果不选择这样的方式,那我们的生活完全就离不开工作了。”赵涛说。


贾樟柯觉得,赵涛像一个古代人,亲近自然,却与时代保持一定距离,并且影响了他。“她喜欢山、喜欢水、喜欢植物、喜欢动物,她唤醒了我这方面的热情,人的生活里有一大部分是与自然有关的。”他被赵涛拉着,去爬山,去健身,去遛狗,去看太阳一点一点落到海下面,贾樟柯发现,“其实只要你去调整,把自己从电影里解放出来一点都不难。”



▲在《山河故人》里赵涛饰演沈涛


在《山河故人》里,赵涛出演的角色名字叫做沈涛。涛,波浪的意思。20年后,长大成人的儿子在地球的那一边,她的形象在儿子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他只记得她的名字和她留下的钥匙。他的生命有很大很大的缺口,那个缺口让他在直升机上主动吻了和自己母亲年龄相仿的张艾嘉。这对忘年恋的情侣为要不要回中国看望沈涛而争执了起来,而沈涛自己一个人,在山西的小城里,包着饺子,牵狗出门,在一片寂寥之中,跳起自己青春时的那首歌,Petshop boys的《Go West》,几十年的岁月,那一瞬间,如波涛般汹涌地击打在人脸上。


那也可能是赵涛之于贾樟柯的意义。


(摄影/隋希 编辑助理/实习生薛鹏宇)



本文系腾讯娱乐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点击“阅读原文”,观看《山河故人》导演特辑,回望贾樟柯漫漫创作路。

收藏 已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