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技派到木架构:Tamedia办公大楼

2015年03月23日 加拿大木业协会


文章转载自建筑师之死网站:http://archidead.net/tamedia-office/

设计:坂茂建筑事务所

地点:瑞士苏黎世

占地面积:10120平方米

落成时间:2013年

图片来源:Didier Boy de la Tour,坂茂建筑事务所

上面这张图片不由得让我想到了上世纪70年代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施工中的一张老照片:一段巨大的半弧形钢梁被吊起,准备安装在钢质立柱上。之后我再找那张照片,却好像丢失在浩瀚的时间海洋里完全找不到了。如今的蓬皮杜艺术中心已经变成了一个伟大的符号,昭示着高技派建筑的第一个顶点,以及伦佐·皮亚诺和理查德·罗杰斯两位大师之路的开端。如今二位再也不用趁着夜黑风高偷偷往工地里运大型钢构件了。人们在各种评论中对蓬皮杜艺术中心丝毫不吝赞美之辞,把它说得如此完美无瑕——“机械美学”,“结构美学”,“高技派”,诸如此类,仿佛不在它身上找出一点所谓的美学价值,就不懂建筑学似的。我对此感到不以为然。

这样的建筑让那些评论家费尽心思挖掘美学价值而举步维艰。实际上蓬皮杜艺术中心既说不上美,也说不上高技术——那全都是人们的误读。“机械美”这个形容词让我尤其不以为然。我想对于很多男性来说机械美并不陌生。从汽车引擎到手表,为什么它们如此迷人,并不是因为它们金光闪闪价值连城,而是因为它们复杂而充满逻辑,可以精密地运作或输出强大的功率,这是机械美的本质;而齿轮,链条,皮带,等等,则是机械美的符号——因为它们象征着机械运作的逻辑性。自从进入晶体管时代之后,人类的机械就越来越不可爱了(这话我似乎之前写过),因为我们不再能通过肉眼观察直接洞悉它们运作的逻辑了。这也是这年头为什么突然出现了一帮蒸汽朋克的原因。在这里或者我应该解释一下:蒸汽朋克就是一帮留恋19世纪机械的家伙,喜欢在各种东西上装齿轮铰链,然后让它们动起来。

比如这些怪胎。它们复杂得毫无意义,但却又充满了机械之美。

但反过来看蓬皮杜艺术中心。这样的东西说得上美吗?管道,通风口,钢制脚手架,这让人只能联想到化工厂,从而产生厌恶感。它离机械美有十万八千里,只有那些没水平的评论写手才会强迫自己对着这坨恶心的东西写下自己都看不懂的“机械美”三个字。

再说“高技派”(High-Tech)。同样对很多人来说,高技术也是迷人的。苹果手机,谷歌眼镜,全景头戴式显示器,实时三维扫描与型材打印,等等。高技术的迷人之处在于他们实在是炫到飞,哪怕是在1970年代的欧洲也同样如此——也许那时的高技术符号是PC机,协和客机或其他,但绝对不会是蓬皮杜艺术中心这种遍布管道钢架,仿佛一个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的血汗工厂穿越100年并被刷上彩色油漆一类的东西。伦佐·皮亚诺自己是这样说的:“将它看作是高技派是一种误解……那些招摇的色彩,鲜艳的金属和透明的管道是一种作为城市的、象征的和表达的需要来使用的,而不是技术手段。(摘自The Renzo Piano Logbook)”

也就是说,蓬皮杜艺术中心既没有机械美,也不是高技派。这个结论可能颠覆一些人的认识,但更接近事实。且这并不影响这座建筑的杰出之处,在这里我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解释一下——这要从巴黎“五月风暴(Mai 68)”说起:

1968年5月,巴黎的学生和工人开始了罢课罢工,接着就爆发了骚乱,引起各种群体暴力事件,骚乱的起因有很多,比如国际局势,意识形态,还有受到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启示(在60~70年代世界很多国家都爆发过响应文化大革命的青年运动)。这其中也有一些内因,就是年轻人不满于日渐物质化、丧失理想和信仰、缺少宏大叙事的生活。他们选择掀起暴力革命来打破这一切。后人将五月风暴称为一场不为面包而为玫瑰的革命。比如当时的一些口号是这样喊的:“消费社会不得好死,异化社会不得好死,我们要一个新的独创的世界,我们拒绝一个用无聊致死的危险去换取免于饥饿的世界。”“商品是人民的鸦片。”“前进,同志,旧世界已经被你抛在脑后。”

但,应该向哪里前进呢?按照巴黎佬一贯的尿性,是不会想这个问题的。罢工,闹事,是他们传统上表达不满的方式,而从毛孔里往外喷理想主义和幼稚则是历史上大多巴黎革命者的通病。结果这场主张和目的都不明的“革命”又随着时间偃旗息鼓了。而他们一直要罢免的戴高乐总统也在位置上继续坚持了一年。

但这场“革命”带给法国社会深远的影响。正如学生们的口号喊的,人们开始反思当下物质化的社会形态,开始反对资本主义制度,乃至反对工业文明。三年后的1971年,蓬皮杜艺术中心的招标开始。伦佐·皮亚诺和理查德·罗杰斯很聪明地读懂了法国人的精神需求,于是他们设计了一个“放错了位置的炼油厂(摘自The Renzo Piano Logbook)”,借着夸张丑陋的外形对工业化社会开展了极其强烈的反讽。他们故意把所有管道和钢架暴露在外面,作为对巴黎老城区城市环境和纹理的粗暴回应。这样的做法带有相当强的思想冲击力,它强迫人们产生厌恶感,继而把这厌恶迁移到整个冷酷的工业和资本社会。这个为了“审丑”而生的设计战胜了所有其它为审美而生的设计,成为了第一名。

建筑审美学可以大体分为两类:形式倾向建筑,和情感倾向建筑。前者符合审美原则,后者则制造情感冲动。蓬皮杜艺术中心毫无疑问是后者(上一篇中我提到过我正在写一个庞大的副本,题为《关于建筑艺术的十个问题》,这篇文章里将会详细解释上面的问题)。这时建筑师的思想和普通民众的审美矛盾又一次跳了出来:人们完全不理解这样一个丑陋的建筑有什么深刻含义,他们只知道它丑得可怕,破坏了他们世代居住的美丽的巴黎的环境。他们咒骂蓬皮杜艺术中心的设计,朝工地丢烂番茄。法国的工厂拒绝生产钢构件,于是皮亚诺和罗杰斯只好找到德国工厂,还只能把生产好的构件趁着夜深人静运进工地。但这种审美矛盾也总是很快就会被时间消解——因为人们慢慢看顺眼了,觉得好像巴黎的天际线上有这么一堆钢架和管道渐渐是自然而然的了。后来人们便开始赞美它,就像赞美埃菲尔铁塔一样。

总之,蓬皮杜艺术中心的设计之所以伟大,并不是因为它多好看或者有多精湛的工艺,而是它带着强烈的批判、反讽和解构主义,带着深刻的思想和时代精神。它是70年代法国的精神纪念碑。但时代变了。如火的革命激情和理想冲动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变成了笑谈。我们已经活在了一个完完全全不同的时代里。我们不再能轻易理解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含义,更别谈产生什么共鸣了。这让至今还在散发70年代式讽刺的蓬皮杜艺术中心显得有点背时——它讽刺的对象已经面目全非,而它所依赖的语境也几乎成为了历史,而它的丑陋还清晰地存在着,很难说究竟是谁在嘲讽谁。于是这就带来了下一个话题:建筑是有时效性的吗?

(糟了,是不是话题铺得太大了)

建筑是有时效性的吗?我认为有。那些带着强烈感情的建筑设计很容易过时,比如萨伏伊别墅,还有蓬皮杜艺术中心,因为它们赖以生存的社会心理需求和主张很快就变化了。当人们进步之后回头来看,这些感情建筑都显得有很大的局限性。

而理论上说,穿越时空的永恒之美是存在的,其秘诀就是符合审美学。审美学是人类在追求美的岁月中慢慢演化出的一套对“美”的定义和规则,不会随时间而轻易改变。而符合审美学的建筑,在理论上说也具有时间的同一性(用人话说就是在任何时代都可以被欣赏)。但实际上呢?在任何时代人们都有不同的审美需求和取向。巴洛克和洛可可时代繁复的纹饰固然好看,但显得老套古板;现代主义的简洁明快也是一种好看,但现在看来却是寡淡无味。而现在我们所欣赏追求的建筑美学形式,在若干年后又会被人怎么看待呢?

隈研吾在《负建筑》中提到,泛中华文化圈的建筑与希腊罗马拉丁文化圈的建筑,从观念上有个巨大的不同,即:东方的建筑从来不为永恒而存在。与西方那些石料堆砌,即使废弃了1000年也始终像僵尸一样挺立的建筑不同,东方的建筑一旦不被使用和修葺,很快就会坍塌消失。或者用隈研吾的意思,是回归自然的轮回了。而我们现在看待建筑的方式受到太多西方影响,也仿佛是在为了永远存在而建筑。其实这是不理智的。建筑会从美学上过时,也会因为PVC管和电线的到寿而变得危险和不易使用。而永恒的建筑也不符合利用建筑行为推动的社会经济原则——只有不停地建设,经济才会持续发展。所以建筑本来就不应该永恒,而70年的寿命都有些太长,或者40~50年才是好的选择。而能在寿命的周期中表现得良好可靠,在寿命结束后能安静地回到自然物质的循环中,这样的建筑才是理想的建筑,就和我们的生命一样。

这也是这几年“可持续建筑”的概念开始流行的原因。钢筋混凝土建筑一样不可能存在太久,而他们拆毁之后则是一堆无法处理的建筑垃圾。但可持续建筑不同,木架构,石材或者钢架,都是可以回收利用或者自然降解的。可持续建筑并不是那些铺满隔热层然后在屋顶种树的所谓“可持续建筑”,而是一种能坦诚自己生命周期的建筑。这样的建筑模式会渐渐改变人们对建筑的认识,能直面建筑的时效性和非永久性,把建筑行为变得不再那么违背自然规律。

那么关于Tamedia的新大楼本身,我也并没有什么太多好讲的。请大家自己看图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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