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英一则

王欢

我终于还是决定写下一些文字，两个原因：一是基于我在上海戏剧学院求学时的导师韩生先生的数次提及，要我写一些自己的经历来分享，先生对我有授业之恩，又有在当年本科毕业后那么多年不遗余力提携鼓励之情，那些都是我的福气，也是我的幸运，他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更何况我也能理解他这是在为现在的学生和将来的学生着想。我想，感恩的最好做法应该是把自己得到过的福气分享给其他人。回想自己当初想出去看世界时，缺少信息，天见可怜地一团迷雾，出门学戏剧类的本来就少，而且有过此类经历的前辈又不知何种原因三缄其口，自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慢慢搞明白，所以我想我的这点经历不论多微薄，可能对母校的师弟师妹们或者后上路的同仁有些许用处，“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斗胆着写吧；二是近来我的一些经历总被人问起，重复话题让我觉得很无聊但拒绝开口又不礼貌，甚至渐渐地还听到转述，转述多了就失实，尽管都是些美言，但不实处我听了总觉得怪怪地，统一说一次吧。需要事先说明的是，尽管我一路走，一路也在不停地写着记着，保留着近年来写的很多笔记和日记，但我的文章一定会象本说明书。个人经历分两部分，我们用文艺腔一些的词语来表述的话，一部分叫关于自己感悟的，一部分关于沿途风景的。心灵感悟的多少是隐私，跟还不是太熟悉的朋友说起会很腻味，惹人讨厌，我也很介意自己做这样的事；旅途风景我倒不介意，最多大家见解不同，想来无大碍。


我选择先写英国皇家戏剧学院，因为这所学校很多人都知道，但很遗憾至今在RADA学习过的中国人很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周采芹女士曾就读于这里的表演系本科，是第一位RADA中国人。 我还记得去年圣诞节八十高龄周采芹女士回伦敦过圣诞节时与我见面，晚餐间老人家也感叹着要是能帮助国内更多的爱戏剧的人多出来学习或者看看戏该多好。在近半个世纪后，我有幸成为入校的第二名中国学生，在我之后稍晚一些，第三i位中国人杨佳静考入了表演与文本的硕士课程，现也已经顺利毕业。今年有第四位中国人唐诗也考入了表演与文本专业。持续地见到有爱戏剧的国人进入RADA,我很开心，将来的学弟学妹也许因此而免受我那时的那份孤单，学习上也能相互扶助一些。


关于英国皇家戏剧学院

英国皇家戏剧学院（Royal Academy of Dramatic Art,简称RADA）是一所古老也是最好的戏剧学院（之一），英国女王授予皇家名称并已经担任最大的资助人至今，关于学校的历史可以登陆www.rada.ac.uk查看，我就不做翻译工作了，我第一次了RADA的信息就在我韩生先生的博客链接中看到这个网址。整个学校人数不多，本科部设两个版块：表演和舞台监督。表演系本科每年招收不超过三十名学生，训练周期三年，前两年是课内教学，不参与学校公演剧目演出，但开放校内观摩，学生同时要在学校的公演剧目中履行引座员等 “杂事”，三年级的一整年都是公演剧目，每个学期两轮演出，每轮三至四个剧目，一年四个学期，所以实践的总量可以说是很充分的，剧目从莎士比亚时代到现当代剧作都有，对学生的锻炼非常全面。除舞台剧外，另有广播剧和四至六部电影短片，学生在受训期间，是严禁外出接戏的；舞台管理部同样每年三十人为限，学制三年，第一年和第二年都是关于所有剧场的技术训练，做道具，制作、绘制布景，制作服装，灯光技术、音响音效等等，并在学校三年级表演系学生的公演剧目中实践，舞台管理的学生的第三年学习是选择专攻方向（舞美设计、服装设计或者灯光设计以及舞台音效音响等）。硕士部门有四部分构成：导演系、表演实验室、文本与表演以及舞台技术。 导演系每年向全世界招收三名导演；表演实验室每年14-16名，文本与表演是RADA与伦敦大学合办的专业，由伦敦大学授予学位，该课程分全日制(一年) 与半日制（两年），每年二十人左右；舞台技术就很具体，舞美设计，布景绘制、道具制作、服装设计以及灯光设计等（2-3人）。


我修MA硕士学位于RADA导演专业，所以可以多介绍一些关于我的专业的，其他专业也有所知晓，但篇幅有限，以下只谈我念过的科系。


导演专业是相对较为特殊的一个专业，因为它对知识结构覆盖面比较广。RADA的导演教学方式有两点比较特别：一是主导师有完全的权利根据学生的需要改变已设定的课程，学生进校之前的背景会决定他将会面临的课程。鉴于我的之前专业背景的特殊（大多导演的本科专业通常为文学或者表演），我导师Sue希望我在修完整的导演课程的同时，对舞美设计也可以继续有所进步，所以我的学制从常规的18个月改为24个月，平时的课程量比我的另两位同学有所增加；课程安排是每周的周三和周六晚上校内没有安排之外（但必须去校外看戏），每天上午10点到晚上10点，周一至周六，全部排满；二是导师并不是唯一的，根据三个导演各自不同的背景设置不同的导师组，主导师对三个导演都负责，但其他各导师则负责各自学生和针对不同的方向，我的课程中涉及到五位导师，表导演的学科主任Sue教授是我的导演方法论导师，负责我在斯坦尼体系方向的导演方法论教学，MA表演系的负责人Andrew教授则侧重于我的在布莱希特和格洛托夫斯基表表导演理论与实践方向，舞美设计系的系主任Gary Throne负责我的舞美设计方向，在第三个学期开始之前，增加常年在皇家莎士比亚剧院和英国皇家剧院进行设计的Kandis 作为我的设计导师。第五位导师由三个导演自己在英国的专业实践领域选择，每周除了完成校内的各种课程之外，周三和周六晚上必须去剧场看戏，看完必须跟导师交流，如果有想跟看过的剧目的导演交流，学校会出面联系这个导演来和你见面单独交流，在接触了一定量的导演后，如果有某一位我觉得特别有帮助，那么这位导演会被加入到我导师组中，他会被要求定期与我交流，并允许我进入他的排练室，也必须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来观看我的排练并给我指导。我当时选择的校外导师是 Rufus Norris，他是一位活跃于英国的著名导演，从事话剧、歌剧和电影创作。


导演硕士课程是一个以实践为主体的训练，每个学期的学期末我们都需要单独执导一部作品，在平时的排练训练中，我们使用学校表演系的学生，在每学期末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在全英国根据自己要排的剧目的需要选择我们看中的职业演员，学校支付演员的酬劳。在学习结束的毕业公演大戏，每个导演也可以自由选择剧目，使用职业演员，与校外的专业舞美设计、服装设计、灯光设计工作，费用也由RADA进行支付。剧目公演后，学校会出面邀请英国重要的导演和制作人以及各大剧院的艺术总监来观看并交流，以帮助三个导演展开准备他们之后的职业生涯。除了实践之外，我们也需要完成繁重的写作任务，每学期结束后的假期都需要完成6-8千字的小论文，毕业论文为一万两千字。


入学是难的，但并非不可达成，RADA对每年仅有的三个名额一直不做扩招，只缘于力图保证三个导演能有充分的资源进行学习。我经历过的那年考试的整个周期长达十三天，一轮考试之后需要等待数天才会接到是否进入下一轮考试的通知，第一轮是递交简要戏剧经历，当年有来自世界各地有 700左右申请者，有四十人进入第二轮面试，面试很简单，用英语做一个一小时的演讲，题目是：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导演一个你一直想排但没有排的剧目，你会怎么排？不允许使用电脑、笔记、图纸，一小时的时间不可以提前结束，但也不可以拖延，用口语表述清楚你的所有导演动机、意图、将使用的方式等等。一小时候后考官会和你交流十五到二十分钟；这一轮面试之后会剩下10个候选人进入第三轮，第三轮面试会安排给你一男一女两个演员，你需要在考官在场情况下进行一个小时的排练，不需要做最后呈现，考官们持续在整个过程中观察你的整个工作过程。之后会剩下六个候选人，考官会与你进行关于戏剧观的讨论和你对来这里学习的期望的交谈，依然是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会确定他们选定的三个人选。另外，学校对雅思的要求是最低7分的基准，还有口语7分和写作至少6.5的要求。


RADA专业的考试看似很简单明了，但是针对性很明确，第一轮看考生是否具备对剧场的了解，可能有人会说我喜欢戏剧不就可以了么？为什么一定要有在剧场工作的经历？我的看法是，剧场艺术是个实践性极强的专业，而且，了解一件领域的最佳办法是去做它。第二轮考核考生的表达能力和戏剧思维； 第三轮考核的是和演员工作的能力。（如果你认为演员只是一件供导演使用的道具，那么我想这个学校很不适合你。）最后考核的是整体的戏剧观念以及确定 RADA的课程能够提供给该考生所需要的帮助。



我毕业后曾被学校邀请回校去参加学校的开放日，想要来报考的考生可以来参观学校并问问题，我总被问到应该怎么准备考试。 我觉得这种考试实际上无法准备，你如果爱戏剧，你自然会去读很多剧本并看很多戏，也自然而然会有你想创作的戏。 很多人害怕那长达一小时的演讲，希望可以事先写写稿件，把思路都写下来并背下来，但我想这是没有用的，因为我在跨进考场的那道门的那一瞬间，我准备的那些东西全部飞得一干二净。我的建议是：深呼吸，你自己是谁就是谁，人是无法试图使自己看上去更有学问的。来到大学不是为了显示自己有多厉害，而是想获得自己还没有的知识，那么自然应该去敞开自己，让考官看到你有了多少知识，这样他们才能知道是否可以提供给你更多。我也一直认为，最好的大学教育，就是告诉你你是谁，并帮助你去确定你的兴趣是否就是那件你应该用你的余生去做的事情。考官都是热爱学生的有经验的艺术家和教育家，他们在那不是为了考倒你，是为了帮助你确定你是否在做正确的选择。我还记得我导师Sue有次聊天她说道：年轻人的青春是很宝贵的，人生有些弯路无可避免，但误导和耽误别人是可耻的。考官考察的，是两方面：1.你是否准备充分来迎接这个课程。2.你将来是否可能达到RADA所希望培养出来的导演的标准。第二条不是我们可以关心得来的。第一条可以想，硕士课程不是从零开始的课程，需要知识面的准备和经验的准备。任何的考试面试的被拒绝，我认为并非坏事，如果准备不充分，在之后的学习中会听不懂跟不上，想别的方式降低门槛，只是浪费生命，而生命，不可重复。准备有很多方面，阅读量是比较明显的一个。有人曾问我，要想进RADA莎士比亚是不是必须要读。我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必须，入学手册上没写，毕业要求上也没写，但如果你觉得他重要，你迟早要读，晚读不如早读，如果你到目前为止都没读，今晚回去就开始读，他只写了37个戏，不多，看得完。当然，准备是没有完全充分这一说的，自己犹豫的就去做掉，那么不充分的那部分就会少一点。简单地说，你准备得越充分，你将在RADA花费的时间和学费就会更值得。




语言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很大的一个门槛，RADA对语言的要求的确要高过英国其他院校，我当初如果没有在中央圣马丁的学习做铺垫，我也不敢去敲RADA的大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不能解决语言问题，那么很多课程会听不懂，目前有些大学把语言的要求放低，实际上是对学生的不负责任，长时间身在异国他乡，独自远离家人和朋友，生活上不习惯，日常交流不通畅，上课听不懂也无法充分表达，定然会是一种全方位的摧残，但学习的目的是为了自己更明白更快乐，不是更痛苦。所以有些努力需要事先付出，而且语言是一个可以量化的东西，时间，努力和专注度放进去，就会进步，不需要额外天赋。我经历过一个极其艰辛的提升语言的过程，因为在大学念本科时和之后的工作中没有条件也没有注意它的价值，这也是我人生的弯路之一，提示大家尽量避免。在到达英国之后直到进入RADA之前的一年多，我每天都早起背单词，晚上挂着耳机睡觉，听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广播，电影，纪录片等等，从由于听不懂而睡着到听得懂而睡不着，每天都坚持听，实际上到现在我还保留着听东西睡觉这个习惯。语言还需要多找机会说，这是个需要开口的东西，东方人大都比较难开口，潜意识中怕人笑话自己，但实际上不应该事先介意自己说得不正宗而吓自己，想办法多跟人交流，多说了就会好起来。办法是有很多的，我刚到英国的时候住在宿舍，而英国室内是不允许抽烟的，犯法，我只能到宿舍大门外抽烟，英国香烟很贵，常会碰到有人很礼貌地来问是否可以分根烟抽，我说可以，但你得跟我聊十五分钟。人家也欣然同意，下次再碰到，不给烟抽也聊天。去商店买东西的时候如果不是太赶时间，就让服务员给你介绍他们的新产品，听不懂了就换个地方听另一个说，又好玩又学语言。另外，不要把解决语言问题当成一个任务，语言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当你可以在看展览的时候看懂那些文字，在看戏的时候听懂台词，你就会知道那有多愉快。学戏剧的人看戏会觉得是个难题，但看戏又是专业内的东西，必须要看，开始听不懂是肯定的，票价又贵，很多人就因此而害怕去看戏，戏里的语法、口音、语速等都是应接不暇的难题，我刚开始的办法是：提前几天订好要看的戏的票，图书馆找个剧本看（如果是新剧作，那就到演出的剧院买一本，英国的新剧作上演一定同时会出版，书店没的卖，就剧场有。）把生词查掉背掉，然后再去看戏，这样一来戏是肯定看明白了，二来英语词汇量和听力暴涨。很多经典剧目每年都不断都被重新创作新的版本，再看就更轻松，一劳永逸。

如果你考上RADA，那么恭喜你，你的长征开始了。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或者做到过什么，请放心，在你会发现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你可以学习的，而且这里的每一个学生对学习只能用饥渴来形容，没人会跟你花时间吹牛瞎耽误功夫。我的另外两位同届同学，一名本科毕业于牛津大学英语文学系，剧本积累量很大，钢琴是演唱会级别；另一位在以色列国做过七年的导演，曾经创作过的戏值得羡慕。我们每天都会争取在休息的时候一起喝杯咖啡，探讨彼此的学习进展并互相提供帮助。同学之间竞争心是很强，但更多的还是互相的促进互相补充彼此的知识盲点。你的每一个导师也都不会去管其他导师给了你多少作业，他只管他布置的你是否在推进。我还记得在第一学期有一次我和我的导师Andrew在谈完一个小时的梅耶荷德的表演构架之后他给了我两本书，让我读完后我们再深入讨论，然后我去上了课表上安排的音乐课，下课后我在图书馆再次遇见他，他迎头问了一句：看了多少了？我们可以谈吗？我立刻感到被抽了一鞭子。是的，RADA就是这样的，你的每一个导师都希望尽可能多地把他的知识给你。每一次见到导师，他们第一句话都会问：我能为你做什么？那里的学习节奏很简单，就是“紧张”，你不需要去想太多，跟上，再跟紧一些，尤其对母语不是英语的学生来说，会很有压力，但是那是一个长跑，只要你不放弃，不掉队，习惯这样的节奏，你才有可能象海绵一样吸收。在毕业时，我获得了“优秀毕业生”荣誉，我导师Sue问我整个学习过程是不是很艰难，我说是的，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她说那很好，这样你的余生都会有这样的学习习惯了。


学习对体力和脑力的消耗很重，学生必须学会把自己的时间最优化使用，导师们会很关心你，但不会因为爱护你而在学习进度的要求上让步。从第一天开始，你就必须学会如何照顾自己和如何敦促你自己。RADA的学生在开学的第一节课都被告知两条：一，从今天开始，你没有权利生病；二，上课和排练，如果你准时，说明你已经迟到了。这两条听上去很很残忍，但是这里告诫着大家的是我们专业的特点：你在学习的，在做的，或者你将来要从事的，是一个与他人共同进行的创作，你对自己的照顾好坏会影响到其他人在上面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而且，剧场中的每一个工种都是一个系统，你需要时间准备，而准备的时间不是在工作时间内的。


RADA的本科表演是斯坦尼体系占主导的，硕士表演是则更多偏向布莱希特、梅耶荷德、格洛托夫斯基对剧场的定义，也有很大份量的形体剧场等等；导演硕士课程则各个流派的剧作和各种导演方法论都会覆盖。这些明确的方向设定并非限制着学生，导师会明确地告诉你：寻找和建立自己的语言和方式，明确你自己的创作追求是一个导演最重要的。你可以走任何你喜欢的方向， 但不是在对其他无知的前提下。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会用自己的眼睛看问题的实践者，不是某个流派的喋喋不休的看门人。我留意到每次我们三人在与Sue的小课或者一起晚餐和咖啡时间争论不休的时候，总能看见她的笑容。


我想以上这些介绍性文字可以帮助想知道这个学校的朋友得到关于RADA的信息，不是面面俱到，也请谅解我没有写下太多我个人的具体点滴，我也并不觉得有人会需要用我的那些具体细节来做为鼓励，目前的我更多的是希望自己可以安静下来消化留学的那些收获和思考手上的创作。我深切地感到在合适的时候接受一个适合自己的教育是多么重要，学校有名与否并不是最重要，RADA可以成为一个对你有帮助的好学校，也可能根本不适合你。我想衡量的标准是它可以提供给你需要的东西，这是我写这篇东西的初衷，让大家去了解，作出明智的选择，然后知道如何去努力实现。我个人非常感恩于我所经历过的三所大学，上海戏剧学院给了我戏剧的启蒙并让我有了一技之长可以在剧场这个神奇的地方出入；中央圣马丁让我知道原来创作可以如此之自由；而RADA不仅更丰富了我对戏剧地理解，更在当我在理解这个世界遇到困境的时候让我知道如何继续。人的一生其实很简单，就是持续不间断地学习和用自己地眼睛看周围。 我真诚的鼓励那些有愿望有条件或者可以创造条件收拾起行囊走这一遭的朋友，趁着年轻，出门远行一趟吧，在某个地方停留一个相对较长的时间，会有很多很多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