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小说连载:郝青春的青春(第31-35章)

2018年05月05日 美国堪城生活


前情回顾:

文苑|小说连载:郝青春的青春(第27-30章)


第31章


唐纳德彻底地收敛了笑容,眼睛里射出了迷惑又戒备的目光。他变换了一个坐姿,挡住了阳光,留给青春一个侧面剪影。他高高的眉骨与长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很好地遮盖住他刚刚的眼神。

“不要无理取闹!收拾一下该回家接孩子去了。”终于,他打破了沉默,还轻轻地拍了拍青春的脑袋,竟然若无其事地去洗手间洗漱去了。

青春把脸深埋进臂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被他气得肆意横流的眼泪。原以为她投放了一颗原子弹,威力足以掀起双方家族的世界大战。结果没有想到,唐老鸭果真like water off a duck's back,竟然一个滑溜溜的入水,没有掀起半点水花。

其实,青春说出“离婚”二字的时候,也被自己的这个决定吓到了。她只是有勇气说出口,心里却是空荡荡毫无主张的。不必说她孤身一个拖着两个尚年幼的孩子在美国,基本上宣判了职业生涯的死刑,老威廉一定也会被唐老鸭抛弃在老人院孤独地死去。财产的分割,孩子监护权的分配,她都没有做好面对的勇气。她设想的画面应该是,唐纳德一定会有百般解释,哪怕是百般辩解抵赖也好,乞求她的谅解,她也就看在他还是在意她,在意这个家的面子上,顺着台阶就下来了,二人和好如初,牵手回家。

胸中的恶气没有出,还被唐老鸭以男权的惯性思维反说她无理取闹。青春真的怕自己控制不住,跳进他挖的坑里,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咬紧牙关,不挪动一寸,不发一言。

一双大手搭在她的后背上,“你真的没有必要妒嫉桑德拉。”唐纳德见青春肩膀耸动,轻声抽泣,一阵心疼,他继续自言自语:“她就是一个loser(人生输家)。其实,在和你借钱之前,她不止一次和我借钱,我是因为烦了,才把她推给你。”

“那你为什么还和她聊得如此之欢呢?”青春听到他如此评价桑德拉,惊愕得连眼泪都顾不得擦,抬起头问。

“黛西,你站在我的角度试想一下,我工作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无人烟。每天24小时没有网络,没有娱乐,没有美食,甚至最近的一家麦当劳都要开出20分钟,工作之余,你能做什么?我迫切地想和人说话聊天,而你除了孩子,老威廉的吃喝拉撒,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而桑德拉愿意和我聊,我们就互相当垃圾桶,不是很好吗?”

“你和她聊天的初衷真的是这样?仅限于此?”

“是的。仅限于此!”唐纳德毫不迟疑地回答。

“这……”青春刚才觉得满腹的质问,突然间就问不出来什么了。可是,她还是觉得唐纳德这么揣度她而有些委屈:“我不是不愿意和你说话!家里的情况就是这样,你更要体谅体谅我才是啊。我一天下来,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你是5天工作制,我可是24小时无休息日呀!”

“是的呀,我不忍心打扰你休息,所以我找个免费的替代人代你跟我聊天,有什么错吗?”唐纳德知道青春要问什么,继续说:“就像你说的,我是5天工作制,周末又回不去家,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和同事去打打猎,看看球赛,做些户外运动,不知道为什么你反应这么大?”

“你和桑德拉要开什么公司?丽贝卡的事情有进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要用老威廉的房子注册公司,我没答应她。丽贝卡的事情没有实质性进展,等真正有结果了,再告诉你也不迟呀。”

桑德拉蓬乱的橘红头发和那双深不可测的蓝色小眼睛,浮现在青春的眼前,如此诡异的色彩搭配,使得青春内心慌乱,惴惴不安。到底桑德拉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会是一条黑狗,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他们之后。暂时摆脱,也会被重新跟上,甚至会一辈子摆脱不掉?

尽管她理解唐纳德的工作环境与离家在外的难处,可以原谅她花拿钱去消遣娱乐。但是,对于他隐瞒了很多重要事件的解释,青春还是无法接受,并认为是胡搅蛮缠。“君子以厚德载物”,青春血液里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又起作用了,她不断这样告诫自己,以便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记得一定不要答应她任何事情!”青春反复叮嘱。

“Yes ma’am!” (好的,夫人!)

见唐纳德如此郑重其事地承诺,窗外又艳阳高照,这样的天气很容易把青春心里的阴霾晒干净了。她终于笑了,想着孩子还在等着她去接,也不知道老威廉会不会配合琳达太太吃饭,急忙起身收拾行李。

青春和唐纳德前脚刚进家门,桑德拉后脚就跟进来了。天气炎热,她终于换下了万年不变的那套黑白灰,圆滚滚的身子着了一袭夏装。她鼻尖上渗出密密的细汗,笑起来,轻薄布料下面的每一块肉都跟着轻轻抖动。

想到唐纳德对她的评价,又想到她与唐纳德的短信,青春觉得她的笑虚伪又白痴,厌恶地把头别过去,跟唐纳德交代了几句,就去琳达太太家接孩子去了。

没用几分钟,青春把孩子接了回来,惊讶地发现桑德拉已经要准备离开了,也不见唐纳德出来送别。见了青春,桑德拉没有道别,径直走向自己的汽车。望着她讪讪神态和无精打采的背影,青春心里又突然觉得一阵过意不去。

“桑德拉,你等等!”青春喊了一声,立即进屋,翻着冰箱和储物柜。

桑德拉惊讶地转过身,看着青春跟从前一样,拎出大包小包的青菜,水果,让她拿着。终于,桑德拉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谢谢你,黛西!你没有必要每次都给我东西。还有,你的钱我会还的,相信我!”

“好的!”

送走了这尊“神”,青春长出了一口气,至少短时间内,她不会再来纠缠了吧? 

在青春的眼里,2014年的夏天,翡翠谷里格外忙碌热闹,因为唐小鸭幼儿园毕业了。对于孩子人生的第一个“毕业大典”,每个学校都格外重视,唐小鸭的学校也不例外。青春忙着给唐小鸭订做礼服,毕业服,还要做学校的志愿者帮着老师给孩子们拍毕业照,准备“毕业表演大戏”,忙得不亦乐乎。于是,照顾老威廉的任务,很大一部分落在了休假在家的唐纳德身上。

每天青春回来,从车库里就能听见唐纳德对老威廉的大吼大叫,不是因为老威廉不配合换尿布,就是因为不配合洗澡。有时候,倒是静得出奇,等她进屋一看,原来是唐纳德气呼呼地坐在沙发里,而老威廉一脸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轮椅下面的地毯,已经湿了一大片。

“唐老鸭,我叮嘱过你很多次了,无论他有没有尿,你必须要定时给他换尿布,而不能等到不能再拖了才换。”青春见此情景,挽起袖子开始收拾,但是不禁有些愠怒地责备唐纳德。

唐纳德不说话,就这样看着青春收拾。“愣在那里干嘛?来帮把手呀!”青春见唐纳德呆坐在那里,更加生气了。

“黛西,我今天接到老板的电话,我要提前回去了。”唐纳德嗫嚅了一句,胸部一起一伏,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青春一愣,终于明白过来,常年的艰辛与劳累,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了她的温柔与耐心。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终于吼出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你滚吧!既然你不想为你的家人付出,你最好以后就不要回来了!”

唐纳德起身就去收拾行李。青春眼前一黑,仰天长叹。 


第32章


“斯蒂尔夫人,您真是一位圣人。”青春的耳畔回响起唐小鸭的班主任劳拉曾经恭维她的话。

她想到这里,发出一阵苦笑。照顾老威廉,起始于正常人的恻隐之心。之所以她坚持了这么多年,并不是因为她拥有圣人的美德,而是老威廉以他的真心换来了她的真心。她不要做放在道德祭坛上的牺牲品,只想做一个有着烟火气的普通自由人。

望着面前毫无表情地自言自语,还控制不住地机械点头的老威廉,青春叹了口气,喃喃地对他说:“老头儿,你这个大麻烦我还要背多久呢?为了你,你的儿子都要离开我了。”

“MilkMilk!(牛奶!牛奶!)”老威廉刚才茫然的眼神终于焕发出了生机,亮闪闪地集中在了青春的身上,只是,他不是想听她说话,而是冲着青春不停地喊,他要喝牛奶。

青春失望到了极点。她站起来走到厨房,给老威廉倒了杯冰牛奶递给他,有气无力地说:“喝吧!喝吧!喝完了给你洗澡!”

窗外传来唐纳德的卡车启动的声音,他正在往车上搬运行李箱。虽然刚才把他骂跑了,青春的心里还是满怀期待着唐老鸭像从前每次离开家那样,上车前都要再进屋喊一嗓子:“黛西,亲爱的,我走啦!”

可惜,这次没有。唐纳德已经把所有行李搬上了车,头也不回地拉开车门,绝尘远去。望着汽车的尾灯渐渐地消失在车流里,青春的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她忍住眼泪,给唐纳徳发了一条短信:“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没过几分钟,唐纳德回复了,但是决绝而坚定:“我和他,你只能选一个!”青春无法做出抉择,唐纳德也再无短信发来,二人就这样陷入了冷战。

青春不怕冷战,她每天有做不完的家务和工作,不需要找人说话消磨时间。而没人说话就怕自己被当哑巴卖了的唐纳德,青春相信他在二人冷战的期间,是不会甘于寂寞的。那么他能抓住谁来倾听他呢?青春内心隐隐不安起来,直觉告诉她,桑德拉这条甩不掉的黑狗又会出现了。

桑德拉倒是真的很久没有登门了。上一次,唐纳德一定是用了青春这块挡箭牌,令桑德拉的居心没有得逞。她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怀恨在心而不再登门呢?青春无从判断。她与唐老鸭原本这对紧紧吸引很难拆开的磁石,正在被两股巨大的外力拉扯着。唐老鸭在桑德拉的作用下,努力在摆脱青春的吸力,对方的力量之大,让青春现在用一只手来拽他,明显已经感到力不从心。可是她能忍心为了把另一只手腾出来,而把老威廉甩下吗?一想到老威廉对她的信任和依赖,在他头脑清醒的时候,像呵护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保护着青春的切身利益,甚至不惜得罪亲生儿子唐纳德,青春就没有做出抉择的勇气了。过一天算一天吧,等哪天自己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对老威廉也会少一丝的内疚,青春这样安慰着自己。

唐纳德依旧没有归来,没有消息,除了如他承诺给青春的那样,每两个星期的工资自动打入到家庭账户上,让她知道她的男人还活着。每当这个时候,青春还是很感动的。她常常在路过河沿落叶林的时候,采摘回一捧野生的蒙大拿铃兰,带回家插在花瓶里,因为这小小而又洁白的“空谷幽兰”,它们的花语是“Return of Happiness” (幸福归来)。都说铃兰的幸福会伴随着隐隐的宿命的忧伤,来得格外艰难。但是青春坚守着,她相信待到春风吹遍翡翠谷,铃兰的轻叩迟早会拨动唐纳德的心弦,除非他不再爱她。

老威廉已经进入了记忆力和身体器官的全面衰退期,几乎已经没有清醒的时刻。他听不见,看不清,大小便失禁,越来越难以配合。青春给他换尿布和洗澡的时候,尚存的一丝本能的羞耻感,使得他枯瘦如芦柴棒一样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在空中挥舞着不让青春靠近,甚至嗷嗷乱叫。

青春知道任何语言都无济于事,就将双手插进他的两侧腋下,先把他拖下床,按在轮椅上,推进洗澡间,将他安置在洗澡的座椅上。近距离贴近老威廉,青春已经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传出来。

打开花洒,温暖的水注让老威廉渐渐安静下来。三下五除二,青春褪去了他的湿衣裤和脏尿布。尽管这样的场面已经见怪不怪,有时候,青春还是会忍不住一阵干呕,换一次脏尿布会让她好几天吃不下饭。原本是夫妻二人的责任和工作,现在都强压在青春的身上,劳累加忧伤,使得她变得忧郁而烦躁。她知道很难再坚持下去,她与老威廉的承诺终止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再深厚的情感,在这种情况下,都像在阳光下暴晒的家具,色彩逐渐褪色,没有了当初的鲜艳。

铃兰花语没有使得唐纳德归来,而是青春的妥协,终于让唐纳德回家了。2015年的春天,唐纳德每天在给各大老人院打电话,查询信息。不问不要紧,一问吓了一跳。原来,能够接受像老威廉这种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老人院很少,城里仅有的几家,最便宜的也要每个月近五千美金的费用。

青春傻眼了,呆呆地望着唐纳德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来踱去。

“你看,如果我们早点趁着他能自理的时候送进去,一个月才两千不到。”他说。

“便宜是便宜了,可是,他活到现在,养老院还是会加钱的啊!”

“他活不到现在呀!”

“你……

既然在老威廉的问题上,与青春达成了一致,暂时找不到合适的老人院,唐纳德并不恼火。因为他也在给自己找工作。

他对青春说:“我不想再离家那么远上班。工会已经把我的名字放到待定的名单上面了。”

“我怎么觉得你从前在外地上班,就是为了逃避照顾你爸呢?”

“……

“算啦,是不是又能怎样?我不逼你回答了。”

很快,唐纳德不知从谁那里打听到,在密苏里的一个小镇里,有一家老人院,收费仅仅是城里的一半。回到家里,唐纳德就迫不及待地给老威廉收拾东西,并叫上“雀巢”帮他一起把老威廉送过去。

临走,青春给老威廉洗了最后一次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也许预感到了什么,老威廉没有闹,他安安静静地配合着。

“威廉爸爸,放心吧,我们会常去看你的。你要好好吃饭,记得洗澡哦,否则长了褥疮就麻烦了。”青春把老威廉未干的头发用大毛巾擦干,又用柔软的毛梳把老威廉如雪的白发理顺,并对他说道。

老威廉麻木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青春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离唐纳德与“雀巢”出发的时间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回来。青春疑惑地打了电话,唐纳德没有接。青春只好试着打“雀巢”的电话,他接了:“我们在回家的路上。”

“还要多久?”

“三四个小时吧!”

“啊?”青春大惊失色:“怎么那么远?”

“就是这么远啊!我们刚刚放下威廉,正在往回赶呢。不要担心!”

青春才不担心他们两个大活人。她从来没有想到,唐纳德会把老威廉送出去那么远,原以为再远也就最多一个小时的路程。她担心的是,这么远,她以后怎么常去探望老威廉呢?


第33章


唐纳德和“雀巢”终于说说笑笑地回来了。唐纳德直接把车开进了车库,“雀巢”没有进屋,下了车直接去取他自己的车,准备回家。

趁唐纳德还在车库里的时候,青春捧着早就准备好的一盒新鲜的大樱桃,从前门跑出来,拦住了“雀巢”的车。“雀巢”惊讶地停了车,摇下车窗。

“雀巢,拿着,吃个新鲜!”青春把水果从车窗里递进去。

“雀巢”高兴地咧着嘴笑纳了,“黛西,你太客气了。”

“嗨,我要好好谢谢你呢!”青春客套完了,又装作不在意地问:“怎么样?那个叫什么来着的老人院?嗨,名字真难记!它里面条件好吗?”

“XXX Senior Living?挺好的。”

这个名字拗口又毫无记忆规律,青春害怕忘记,狠狠地将它刻进脑子里,然后问:“威廉反应如何?”

“雀巢”迟疑了一下,说:“挺好的。”

“真的?”

“是的。他会喜欢那里的。”

见唐纳德走了过来,青春立即转移了话题:“雀巢,谢谢你啦!再过几个月,我们地里的瓜果都吃不过来了,你就过来摘啊!”

走近的唐纳德看着“雀巢”手中的水果,对青春表示谢意的方式很满意,也接着青春的话说:“伙计,谢谢你了!”

“好啦,也谢谢你们,我走了!”“雀巢”挥挥手道别,消失在了夜色里。

十年来,除了老威廉有过住院那几天不在家,他的床是第一次这样空空如也。青春时不时还会习惯性地看上一眼,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是放不下。上一次从唐纳德的手机短信里,她知道了唐纳德不可信。从平时唐纳德对老威廉的态度上,直觉告诉她,别指望从唐纳德的嘴里得到实话。而她从“雀巢”的嘴里套出来的回答,就像英语里的问好句式一样,空洞而又泛泛,说“好”不代表任何实际意义。青春觉得只有靠自己去打听了,还好她的记忆力没有让她失望。她从网络上查出了那个老人院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终于等到唐纳德出门办事的一天,青春一送走唐纳德,立即回屋拨了老人院的电话。

“你好,xxx老人院。”对方彬彬有礼。

“你好。我是威廉的儿媳妇,请问他在你们那里好吗?”

“他根本不符合送进我们老人院的条件!我们这里的老人都是能够听指挥可自理的老人。”对方一听说是威廉的家人,立即失去了刚才慢条斯理的耐性:“我们已经跟你们联系过几次了,要你们把他接回去,这都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来接。”

青春浑身的血液凝固了,“什么?你们和谁联系的?”

“唐纳德.斯蒂尔。”

“威廉现在怎么样?”

“你知道,我们这里只是提供辅助性护理,不提供24小时护理。我们提供饭食,但是他必须要自己能吃才行。他不吃,我们就撤下了……”对方又恢复了慢悠悠的语速。

“这么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青春在电话里喊了起来。

“也不能这么说,他一直要喝牛奶,我们都是随时提供……

“我是他的监护人,这就去接他!”

等不得对方说完,青春放下电话,立即与“雀巢”联系。“雀巢,请你陪我去一趟老威廉的老人院,把威廉接回家。汽油费和你的人工费我按小时付给你。”

“唐纳德知道吗?”

“雀巢,我们要吃官司了。老人院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根本就不同意接受威廉,而你们把他扔在那里就跑了。是这样的吗?你能和我具体说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果然这么一吓,“雀巢”害怕了,他老老实实地说:“当时,护工来测试了威廉一下,让威廉起身去洗手间,威廉没有反应。唐纳德说因为威廉不想来老人院,正在闹情绪,所以故意不按照指令去做。护工说她做不了主,给院长打了电话。院长说可以先留下,观察一两天,随时和家属联系。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青春忍住内心的翻江倒海,平静地对“雀巢”说:“原来是这样。雀巢,别怕,我是老威廉的监护人,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同意。咱们快出发吧,别惹上官司。”

“好,我这就去接你。”

再次见到老威廉,青春的眼泪止不住滚落。威廉离开家的时候,虽然是老年痴呆的症状,但是能够硬挺地坐起来,甚至扶着助走器能够站立和行走。而眼前的威廉,已经如一根面条,软塌塌的歪倒在轮椅上。别说站起来,就是坐着,医护人员为了防止他下滑,用一根皮带横在他的胸前,将他和椅背栓在一起。他的眼珠,没有因为青春的到来而转动一下……

青春一把擦掉眼泪,坚决地在威廉的耳边大声说:“威廉爸爸,一切都结束了,咱们回家!”

唐纳德回到家,看到眼前的一切,什么都明白了。见过大风大浪,虽然像狮子一样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唐纳德,却像狮子见了马赛人会闻风丧胆一样,什么都没有说,立即躲进屋子里不敢再出来面对青春。

回到家的威廉,又躺回到了他的床上,再也没有起来。第二天凌晨,当青春推门来送牛奶的时候,老威廉已经没有了呼吸。望着葬礼上的唐纳德流着“鳄鱼”的眼泪,青春哭得泣不成声,她知道,她的眼泪不仅仅是为老威廉流的。


第34章


斯蒂尔家族的墓园座落在一片青山翠谷的怀抱中。威廉的墓碑上,刚刚刻上去的卒日,笔画里还残存着新鲜的粉末。墓园的静谧祥和还有鸟语花香让青春倍感欣慰,她想老威廉去天国的路上,必定也会铺满了鲜花,洒满了阳光。

与中国“未知生,焉知死”的文化恰恰相反,西方人更注重的是“未知死,焉知生”。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橡树下,有青春和唐纳德早已在十年前就定好了的合葬墓穴。花岗岩墓碑上,镌刻着二人的姓名和生日和尚是留白的卒日。

青春望着自己的墓碑发呆。

“该走了。”唐纳德走过她的身后,轻声提醒她。

“你觉得我们这块同穴的墓地还值得保留吗?”青春低声地问。

唐纳德停下了脚步。他远眺面前无边无际的堪萨斯大草原,那座代表美国西部垦荒者精神家园的小木屋,犹如翠绿的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他迟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我不知道,黛西!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青春非常诧异:“我?我怎么样做了?”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紧紧地抓住你对我的期待不放,而我一直在为满足你的理想生活而牺牲。你希望我是你的钱袋,你的保姆,你的木匠,水暖工…… 你要从西雅图回来,我答应了你;你要一直和老威廉生活在一起,我也答应了你。可是你有为我想过吗?我要的婚姻生活在哪里?家庭在哪里?我每次回来什么都不想做,就想和你,和我的孩子待在一起,就这样小小的要求,你却因为我把威廉送进养老院而责备我。”

“你竟然是这样想的?”万般的迷惑和委屈涌上了青春的心头,她反问唐纳德:“什么原因我跟你颠沛流离在西雅图,你不是比我更清楚?没有我在后方帮你打理好一切,你现在能拥有5套房产,又有年薪十几万的工作?我们住着老威廉的房子,而你却把他一脚踢开。现在你如愿以偿了,还说这样的话,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哼!”从唐纳德的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冷笑,他终于转过身来,说:“ 这些都是以我的自由为代价换来的。我没有了正常人的生活,要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唐纳德的敌意在青春看来,是对她十年付出的全盘否定。青春突然间没有了力气,她说:“那么我的代价呢?如果是从前,我从来不会认为我放弃了职场,全身心回归家庭是牺牲,反而觉得是一种收获。因为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企盼给孩子给我们自己一个优渥的生活,更是因为我一直认为,有着稳定收入来源的生活才会给我们更多开创自由的可能。可是今天你的这番话,让我觉得这十年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青春憔悴的脸庞,颤抖的嘴唇和哽咽的嗓音,让唐纳德不忍心再说下去:“黛西,咱们的婚姻出现了问题。争吵是没有结果的,我们先回家吧!明天,我会预约婚姻咨询师,好吗?”

想着尚且年幼的“小鸭子”,青春觉得唐纳德提议还算是积极,于是心情复杂地跟在他的后面上了车,老威廉的墓碑渐渐地被抛在了身后。

听从婚姻咨询师的建议和方案,青春和唐纳德搬出了威廉的老屋,尝试着像新婚夫妇一样,一切重新开始。他们搬进了新居,购置了新的家具,带着小鸭子开始他们的“蜜月”旅行。墨西哥湾的暖风,大峡谷的万丈深渊,迪斯尼乐园的童话世界……新世界,新面孔,天地之宽,世界之大,令青春的心里敞亮多了,尤其望着小鸭子们开心的笑脸,唐纳德脉脉的眼神,她感觉一切都过去了。经过时间和空间的冲刷过的记忆,筛出来的都是点点闪光的金粒。青春不愿意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只留下与唐纳德年轻时,除了爱一无所知的曾几何时细细回味。这一招很奏效,青春与唐纳德的关系迅速修复,一家四口幸福的合影在社交网络上也多了起来。

旅游归来后,唐纳德继续找工作,青春准备把威廉的老房子重新装修出租出去。很快,时间流逝到了2016年。青春突然间意识到,唐纳德已经在家的时间超过了半年,找工作的事情却无半点进展。家里的房贷等一切开销,都靠几栋房子的租金还有一些存款维持着,可是唐纳德似乎对此并不焦虑。

青春不禁好奇地问:“怎么找不到工作,看你一点都不着急?”

“再熬过这几个月,丽贝卡的钱很快就会追回来。到时候我就自己干,不用给别人打工了。”

“咝—”青春倒吸一口冷气:“你不是答应我不再开公司了吗?”

“我要申请一个工会下面的建筑公司,承包政府的工程。桑德拉也说这是个好主意。”唐纳德无意中说漏了嘴。

“桑德拉!”青春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你怎么又和她搅在一起了?你不是说她是loser,你还这么信她的话?”

“那是我为了安抚你,才那么说的。”唐纳德不满意地答道:“人家好歹是大公司的HR,总比你全职主妇知道得多吧!”

“唐老鸭,你快点把你的脖子从沙堆里拔出来吧!”唐纳德竟然讽刺她不上班,这好比是触动了青春“龙喉下的逆鳞径尺,有触之必怒”:“唐老鸭,离你上次开公司的时间已经间隔十年啦!现在已经是2016年了,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世界都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人工智能阿尔法都把世界围棋冠军打败啦,爱因斯坦预言的引力波都被发现啦,一款App上市就能圈钱好几百亿……还嫌我不懂?你们这些乡巴佬,我和你讲这些你能懂吗?你那点钱还想往垄断的传统行业里投,连个水漂声都听不到!”

没有想到青春会如此咄咄逼人。唐纳德一时语塞,气鼓鼓地摔门而去。

青春余怒未消。她想不明白的是,唐纳德竟然还嫌弃起她不工作了,这是令她做梦都万万想不到的事情。她选择了做全职主妇,是他们根据分工的不同而做出的共同决定。她没有在家做悠闲的阔太太让他养;没有用他的钱存过一分的私房钱,反而在最苦难的时候,还用自己娘家的钱倒贴;小鸭们长到这么大,男人陪伴过几回?都是她既当爹又当妈地给拉扯大;照顾老威廉,若申请政府的福利,政府还会奖励青春一个月好几百块钱,他有什么权利瞧不起她?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青春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渐渐笼罩在她的头顶上,越来越大,令她坐立不安。如果说以前,青春可以发火发怒,提出离婚,他都不敢接盘,那是因为老威廉还在。他需要青春去照顾他爸爸,这样他还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在外快活。如今,他的包袱没有了,他还能像以前那样离不开她吗,尤其桑德拉现在在唐纳德的眼里由人生输家变赢家?

不行!青春一阵心悸,终于意识到危险的逼近,她太自信又太疏忽大意了。防患于未然,她必须要早日为自己和孩子做出妥善的安排。当务之急,她决定必须走出家门,尽快找一份工作。


第35章


唐纳德阴沉着脸回来,他没有与青春说话,径直走进书房随手把门关上了。尽管青春等得牵肠挂肚,以为他会有话说,自己也准备了满肚子的话,可是看到他的那副样子,青春也故意背过身去。这一夜,青春把小鸭子哄睡着了之后,她选择睡在了客卧房,把主卧房留给了唐纳德。可是唐纳德既没有亲吻小鸭子,也没有与青春道晚安,他竟然没有走出书房一步,而睡在了书房的沙发里……

第二天一大早,小鸭子还在沉睡,青春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唐纳德却在忙着收拾行李。

“你要走?”青春终于忍不住了,问。

“既然你不喜欢我在家,我已经答应老板这就回去上班。”唐纳德面无表情地说。

“去哪里?你不是说就要等到当地的工作了吗?”

“不是你说家里要坐吃山空了吗?我去给你挣钱,你还不满意?”

青春走近了他,望着他曾经硬朗英俊如今却黑黢黢有些陌生的脸。唐纳德避开青春的眼睛,只顾收拾东西。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青春绞着双手站在那里,眼泪溢满眼眶。

唐纳德停下收拾。他直起身来,捧起青春的脸,说:“宝贝儿,你看你,所有的嫌弃都写在这张脸上,还说你不是这个意思。”他又抬起手,擦去青春的眼泪,继续说:“别哭了,这样也好,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婚的吗?”

青春挣脱他,后退几步,摇了摇头,终于捂住脸痛哭,泪水大滴大滴地从指缝间滑落。这么多年来的委屈和怨恨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唐老鸭,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这个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做的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大家吗?以前的事情不是翻篇了吗?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你就要放弃了?孩子怎么办,他们还那么小……”,青春说不下去了。

“又来了!又来了!”唐纳德烦躁地摇摇头:“我还没有下决心离婚呢!我只想让彼此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冷静地思考何去何从。”

小鸭子这时候醒了。唐二小听说爸爸要走,立即光着小脚丫“咚咚咚”地从卧室里跑出来,揪住唐纳德的衣襟:“爸爸不要走!我不要爸爸走!”。唐纳德心软了,他抱起唐二小,在其胖胖的小脸蛋上亲着,说:“爸爸挣钱供你们上学,给你们买大乐高。咦,姐姐呢?”

唐老鸭想起唐小鸭没有过来,他回身一看,唐小鸭就站在身后。她没有任何想与唐纳德亲密之举,只是用她的大眼睛望着唐纳德,用稚嫩的声音大声而坚决地说:“我不要你和妈妈离婚!”

青春心里一惊,她迅速把眼光投向唐纳德。唐纳德也吃惊不小,他突然意识到,一转眼她的女儿已经八岁了。

“我的小甜心,谁说爸爸妈妈要离婚了?”唐纳德抱起小鸭,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你刚才说的!”小鸭毫不迟疑。

“唉——”唐老鸭长叹一口气,“小鸭,妈妈和爸爸在讨论大人之间的事情,讨论不代表一定就做。爸爸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去挣钱。你看你手里的泰迪熊,你上学的费用,你和弟弟明年还要去坐大邮轮,都是要付钱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小鸭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终于又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很快!很快!”唐纳德敷衍着。

“我放暑假的时候吗?”

望着唐小鸭认真的脸,对唐纳德的不依不饶,令青春心痛不已。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唐小鸭一直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小孩,但是她没有想到小鸭如此敏感,她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的……”唐纳德明显有些招架不住,他放下孩子,对青春说:“好了,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三月天,外面竟然刺骨地寒冷,还起了大雾。青春带着孩子追出了门外,把家里的支票簿递给唐纳德。

“你曾经说过,在外有时候所有的卡都不好用。把支票簿带上吧,以防万一。”

唐纳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从车窗里探出头,一一吻过小鸭子们,最后,在青春期待的眼光中,轻轻地吻了青春的嘴唇。

青春用颤抖的声音问,“唐纳德,你还爱我吗?”

“爱!一直都爱!”

一句话,说得青春眼泪如缺了堤的洪水般崩溃。泪眼婆娑中,她望着唐纳德车很快地消失在迷雾之中。

青春回答不了自己,为什么还是舍不得他呢?这么多年了,她应该看得清唐纳德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会用一百种方式伤害你,也会用一百种方式让你能够原谅他。自己如此地执迷不悔,难道给他下一次伤害自己的机会吗?

因为不甘吗?也许有吧。青春怎么能允许自己就像是一块抹布,把他擦得光鲜亮丽地在世人面前后,然后她被扔掉呢?

因为孩子吗?一定是的。尤其是唐小鸭在早上的反应,吓到了青春。一个家庭的破碎,伤害最大的就是孩子。她怎么忍心让孩子们从此在一个妈妈家,一个爸爸家来回游荡,这无异于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上插了匕首。

因为害怕吗?也有吧。中国女人离婚,死活都是要把孩子带在身边的。如果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该如何去工作维持生计呢?唐纳德总会帮着一起抚养吧,毕竟也是他的孩子,可是谁又能保证呢……所有的原因青春都无法否定,而且青春还能够肯定地说,她依然爱着他!唐纳德临走前的那句话,更能够燃起青春对他的全部的眷恋和希望。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不是都过来了吗?青春坚信,只要还有爱,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从此以后,每天晚上,青春都电话不离手,生怕错过唐纳德的一条短信,一个电话。每当“叮咚”的声音想起,青春就会惊喜地跳起来查看。一看不是唐纳德来的,心情顿时又陷入了一片死灰。唐纳德的短信极少,除了冷淡地回复青春一些公事问题,对于二人的私人情感一概不提不回答,与临走那天的态度判若两人。

唐纳德离开家已经一个月了,不但没有丝毫的收入进账,而且唐纳德以每天提取几百现金的速度,迅速地掏空了他们夫妻账户上的仅剩的一些现金存款。

青春疑惑地发了短信给他:“账号上的现金都是你提取的吗?”

“是的。我还没有发工资,需要住宿吃饭买工作服。”

“不是每两周发一次工资吗?这都一个月了。”

“改每月一发了。”

“你们不是提供住宿的吗?”

没有回答。

“你需要每天都花几百块买吃的吗?”

依然没有回答。

青春没有办法,也不敢再追问下去,生怕那句话又惹得他多想,只能再等等看,好在她还有信用卡可以用,而且下个月的租金马上就要到账了。

租金到账的日子到了,户头上依然是空的。青春慌了,她急忙跑到租户那里问个究竟。有一户房客压根就不给青春开门,也不接青春的电话。另一户租户告诉青春,唐纳德已经与之达成协议,以后的租金支票都写给唐纳德。终于第三户的房客当场写了支票给青春,待青春千恩万谢地拿走了支票,到银行里一存,竟然是一张对方存款不足的“bad check”(坏账支票).

——未完待续——


全文转载自瘦马牧歌的公众号“北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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