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事:建国初期北方农村的“八音会”

2015年11月12日 伦敦读书会



1951年冬天,11岁的我参加了庄上组织的乐队“八音会”。队里有十几个人,年纪最大的是我二叔,当时24岁;除了我和另外两个15岁的哥哥,其他的队员都已经成家了。师傅60多岁,厚实的身板。手里拿着二尺长的大烟竿,上面系着个好看的绣花烟袋。我年幼,学曲谱快,练习中很少出错,老师傅很喜欢我。我称呼他师傅爷爷。师傅说我家土窑暖和,就住在我家,和我睡在土炕上。八音乐器,他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我特别喜欢听他吹唢呐,真叫悦耳。他一步一步教我们,他教的严格,我们学的也不敢马虎,就这样把我们一群乐盲,教成方圆内有名的乐队。起先我们每天在一起念曲谱:咚咚的呛,咚的呛……念的极熟了的时候,再根据角色空打。


(废弃的门匾)

师傅爷爷闭着双眼,左手拿烟袋,右手打板眼,谁要是出了错,长长的烟袋就过去敲谁的头。这样练得心、手协调了,才可以用乐器。有一个队员未经许可,拿起小锣敲了几下,师傅立即虎了脸,训斥道:狼也不吃的东西,你想散伙不是?他严厉批评:不正式练打或是上场,谁也不许动乐器,八音聚一音,一种乐器响算什么?算散伙!从此我们长了记性,再也不敢个别响乐器。练习中,他凝神静听,谁多了一下,谁少了一下,都听得出来。特别是曲中的“闪板”,谁闪不过去,那非苦练不行。我们先学紧慢长皮,接着学“义正”“炉林”“十锦”,最后学的“反正二黄”“西皮”等。他常说:单个人练好是一方面,合起来打出一个调才是最主要的。乐队中,鼓板是领班,起落、长短、快慢、变换,全由鼓板决定,除鼓板外,谁也没有这个权力。(鼓板最难,师傅为什么建议我学?估计是因为鼓槌比别的乐器轻吧。) 他强调,乐队就像一支队伍,必须步调一致,否则就练不成。


(现代工业文明 VS 并不遥远的乡村)


  身为鼓板手,我也深感自己责任重大。白天上学,晚上就全身心地练习。练打“二黄”鼓,必须次次击中尖顶。父亲和师傅一起,教我在一个竖起的木棍上敲打。右手击鼓,左手要挎板,这个难度最大。白天在学校没事时,我就坐下来,左手打板眼击左膝,右手打鼓击右膝。嘴里默念着曲谱,有好几次忘了上下课。回到家里更是如此。其他的队员也都很用功:二叔吹唢呐。这一要有力气,二要手指轮流放音,不会换气的话,往往过一会儿就满脸通红,不得不停下来。二叔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天命有点文化,练大锣,来的比较快。练镲的元喜练小锣的拴龙,走路也在哼哼。最苦的是我三叔,他没有文化,哼曲时老越不过“闪板”,练打乐器时,总不自觉地嘴里念出谱来,他挨师傅的责骂最多。尽管如此,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打退堂鼓的。真是力往一处使,劲往一处用。通过两个冬春的苦练,终于成了点气候。
(空无一人的院落)

  我们村里王保业的妻子卧病在床,朝不保夕,请了几个大夫都不见效。最后,献义村的于大夫使她起死回生。王保业一家决定请我们乐队热热闹闹给于大夫送块匾,以表达感激之情。这成了我们乐队第一次显身手的机会。我们的头头,乐队发起人们同王保业商定,报酬多少先不说,得备匹马给老师傅和小鼓板轮流骑。是什么季节我忘了,反正不冷。我们上路了。一到献义村边,我们就响起了乐器,引来许多人观看。上坡时我够不着鼓的上面,就敲打下头一面,脖子里的项圈碍事,我老得用手拨拉。有时鼻涕流得太长,有时裤子松得要掉。跟着队伍的爷爷们要不停给我收拾。


(偏远的至今有人居住的窑洞)

向导有意领着我们在村里转了一大圈,我们乐队越打越有劲,我虽然洋相不断,但是感觉自己发挥得很好。挂了匾,吃过饭,村里人要求我们再来几段。这一次,我们亮出了全部的本事,有紧有慢,有粗有细,非常花哨,一点也不马虎。只见院子里挤满了人,连房头上都站的是人。此后,我们乐队经常被邀请去给迎亲、贺岁、贺满月等农村红白大事助兴。每年的春节前后,会特别忙一阵。这样一直持续到1960年左右。记得有一次我们参加区政府的五一劳动节活动。会场上人山人海,有很多乐队。很渴,我们就跑到芦河里喝水。鸣号奏乐时,不少人就注意上我们,游行开始后,很多人跟着我们观看。路过区政府门口,我们就被拉进去,还临时搬来了桌凳,让我们坐下来敲打了一阵。院里挤得水泄不通。结束后,区领导直夸我们的演奏好,还给我们端水,给我们头头----爷爷们递烟。像我们这样一个小山庄里的民间乐队,这是难得的殊荣啊。

  乐队几年的锻炼,我对各种乐器都有接触,就是唢呐,也可以吹几个曲子。因此,万一有人缺席,我就可以客串顶替。后来,只要临时碰到哪个乐队缺人手的情况,我都可以上去顶替。
(至今有人居住的窑洞内景)

  我很喜欢“八音会”的音乐活动。不仅因为它让年幼的我体会到“成就”和受人瞩目的感觉;也因为它本身的活动,结合我们家乡的风俗传统,很有趣味。比如说“贺女婿”。贺女婿是农村旧时的一个传统。新婚夫妇结婚9天后,被娘家人接到娘家住第二个9天。在这9天里,娘家人为欢迎庆贺,会搞一些活动,俗称“贺女婿”。选好吉日,通知亲朋好友登门,还要请“八音会”在当晚奏乐助兴。在一个大的屋子里,一字排开四五张八仙桌,周围围着凳子。我们开始演奏后,来宾一一入席,女婿坐在正中央。这时,正式的有趣的活动才拉开序幕。
(昔日繁华今何在)

  在座的宾客需要先推选 “令官”,“监官”,“酒官”各一。令官负责制定、宣布场上的规矩(大多已经约定俗成了),诸如行令中不许交头接耳,不得乱走等等,总之要听从指挥。还要宣布活动的题目和具体要求。题目我记得有“占将饮酒”,“占花饮酒”,“炒花”,“传花”,“填词”,“说黑(白)不露黑(白)”等等。不同的题目有不同的具体要求。比如“占将饮酒”,水浒108将由参与的众人各占一将后,令官随意选择从哪个将叫起,其他的须跟从。令官如命令从宋江开始,占宋江这个人就喊道:“嗨,酒起啦!及时雨请大刀饮酒!”大刀关胜即刻作答:“关胜不能饮酒!”宋江接:“你请何将饮酒?”答:“嗨!请黑旋风饮酒!”黑旋风李逵这时接“李逵不能饮酒!”……就这样连续下去,气氛紧张而热烈。这个节目要求凡是请人喝酒,要以“嗨”开始,但是回答不可“嗨”;请人须说绰号,回答需用姓名;不得重复。再如“填词”,令官说出一种格式,每人要依次照格填出不同内容的词句,组成一首打油诗。如果令官说“什么四四方方,什么放在中央,什么一来一往。最后说出结果。”记得有人答道:“桌子四四方方,砚台放在中央,毛笔一来一往,写出锦秀文章。”这样逐个说下去,逼着人们动脑筋。谁要是答不出,或者是答错了,犯规了,不仅要被罚酒,还要当众唱一段唱词,酒官和监官这时就该履行职责了。 (被遗弃的老院)

  被罚唱词之前要先喝罚酒。实际上家乡的人并不善饮酒,被罚者至少要饮半钟。唱的时候,他起头,在座的会唱的要跟着唱,不会唱的也要跟着哼哼。曲调和唱词不能重复当晚前面已经唱过的。记得有一首歌的内容是说狸猫教会了老虎许多事,有一天老虎居然追捕着要吃狸猫,狸猫窜上了树,老虎在树下叹息:师傅教会了徒弟百般武艺,为何不教上树?狸猫怒斥:幸亏我没有教你上树,要不我就成了你的口中食!像这样简朴而意味深长的曲子很多。在唱词过程中,全场合作,声音洪亮浑厚,跌宕起伏,像雷鸣如风吼,势不可挡。唱毕,酒官高喝“回朔!”全场寂静,令官再出新题。如要辞去令官之职,则要斟满三杯酒,双手递给自己举荐的下任令官。新令官上任,会重新任命监官和酒官,活动继续进行。屋里除了正式宾客,旁听的男女老少往往更多,挤得满满的。大家随着席中的活动时而大笑,时而屏息,时而鼓掌,时而叹息。往往进行到后半夜鸡叫了,还不忍散场。


(乡间古庙)

  是时我年幼,演奏音乐后就忙着和小孩子们捉迷藏,放鞭炮,累了就找个地方睡觉,等整个“贺女婿”活动都结束了,大人们叫醒我,然后吃宵夜、回家。后来参加次数多了,逐渐被这个活动吸引,就不再去玩耍,虽然不能入席,但是很愿意坐在外围静听,每每熬到后半夜,也不觉得困。现在回忆起来,那种严格的纪律,多变的格式,繁多的内容,热烈的场面,是很好的精神享受,是学校和书本里学不到的。内容既涉及古典文学,又通俗易懂,含有一定的伦理道德,劝人行善,守孝等。在这样的活动中,农民们增长知识,拓宽眼界,经受教育。可惜四清之后,这种活动绝迹了。我试图去收集整理有关资料,可惜大多数老人已经作古,深感惋惜。

(被遗弃的小村庄)
  我们乐队里有一个“编外”队员,叫冯小随,印象很深。据说冯小随母亲生他以后,不懂得带孩子,以至于他长大后不同于常人。主要表现是双腿走路明显外撇,说话口吃、脖子歪,眼睛斜,嘴咧着,口水不断,双手痉挛不止。虽然他的外表与常人不大一样,但是他的聪明、勤劳和自尊甚至超过了很多常人。他当时25、6岁,父母双亡,是个单身汉,比乐队里人都大。他经常和乐队在一起。我们念曲谱也好,练击打也好,他在一旁默默的听、看。时间长了,也能哼几句,谁要是哼错了调、击打错了点,他都能反应过来,歪着脖子、蹬着眼睛,用手哆嗦着去阻止。后来,他居然可以给乐队打板眼、砸梆子,成为乐队的非正式成员。师傅爷爷经常用冯小随来将我们:小随都能记得,你为什么不能?!就是这样一个小随,他非常爱看戏,且每看一出戏,都能记一段词。当他一个人的时候,能很流畅地唱下来。师傅爷爷教他《雁门关》,仅一两遍,他就可以把八郎的唱词记的差不多;他看了《王贵与李香香》,能一人多角,给乡亲们表演。他给自己取了“冯文斌”的学名,虽然他没有上过一天学,却能识字,会写字。他模仿剧团的海报,书写并张贴“冯王武剧团”的演出时间、地点、节目。一开始搞得大家信以为真。他会猜拳,能做简单农活。他在外边打工挣了点钱,回到庄上,穿一身黑市布新衣,头发理的整整齐齐,左手端茶杯,右手夹纸烟,宣称自己“一旦娶媳妇,要唱三天戏”。他轻易不接受别人的施舍。有了点钱还会买糖给庄上的孩子发,到大姑娘小媳妇处献好。让他唱戏,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他可以唱的很好,遭到取笑,会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八音会乐队外出演出,他穿戴整齐跟随,很少开口说话。乡亲们都说:小随是个人才,可惜……
  我很同情小随。我们年龄相差很大,却说得来。我上小学,他常来向我问个字,尽管那时我还不认识多少字。我几次邀他到家里来做客吃饭,他总是谢绝。他总是说:不能让别人小看了。我至今常常想起这个乡亲,他也算是个特殊的人才呀。



感谢石明先生供稿!感谢芦苇河先生提供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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