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伦敦的火车上，我还在回味咀嚼着在温德米尔小镇买药的事。车外古朴的屋舍、苍拙的树木和大片大片的绿地，还有绿地上疏疏朗朗的白色、黑色的羊，正摇晃着往后移动。

前天，儿子、儿媳陪同我们老两口到湖区玩，到达温德米尔镇时天已黑透，赶到预定的那家叫做“科科伍德”的家庭旅馆安顿下，准备吃晚饭时，我才发现常用的药忘记带了。声音特响亮的女老板热情地介绍附近的医院和药店。儿媳告诉我因为是处方药，必须找医生开药方。我看看表已近十一点，说太晚了，明天吧。

次日是周六，医生不上班，一大早儿媳就打电话联系当地的公共医疗服务中心。我以为也不过几句话就可简单搞定，沒想到电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儿媳不断转达医生的询问，什么年龄、籍贯、既往病史、服此药时间剂量以及反应等等，连早餐都几乎耽误了。对欧洲繁琐的办事程序和刻板我早有耳闻，且颇有腹非，这回亲临其境，亲历其事，心中更不耐烦。至于吗，不就开个常用药方，搞得像国内的政审似的，再问下去恐怕就得连陪偶子女的信息一块都报告了。好在电话那头那位一脸严肃、高高瘦瘦戴着眼镜的医生----我无端地就认为他是这样一个标准的医生模样----终于放弃了深度追究。我长舒了口气。不料儿媳却说，中心还要把信息传送到离我们住所最近的医生，让医生做具体处理。果然，很快就近的医生就打过来电话，把刚才中心询问的信息又一一查证了一番，才让我们去药店买药。

我们一行人匆匆奔往药店，药店的老板白白胖，一脸灿烂的笑，边告诉我们要找的药店在前边，边很自然地领着儿媳往前走，好像他遇到了故交，有义务这样做似的。我们站在原地等待。过了一会，那脸灿烂的笑返回来，冲我老朋友般地叽哩咕噜热情了一番，可惜我半句都不懂，只会不断地承诺给他“三克油外加麻汁”，他好像不太在乎三克油还有麻汁，摆摆手灿烂地走进自己的药店。儿子告诉我，他说让我们等一会儿，药很快就取回来了，祝旅行快乐之类的。

我也灿烂起来，一下想起刚到伦敦时在公园遇见的那位老太太。那老太太正在棵高大的七叶树下津津有味的吸烟，我忽然也想吸烟了，一摸口袋沒带火，于是比划着向她借火。她看了会儿我的哑语，笑着递给我火机，我点着烟，双手奉还火机，她摆摆手，指指我口袋，示意送给我。见我一脸疑惑，她又拍拍自己的口袋，表示自己还有，我拱手感谢着离开，一回头她温和的阳光般的笑容还搭在我身上。两件不同的事，两个不同的人，一样的真诚的透亮的笑容，令我对这片土地不由的顿生好感。

我正跟儿子聊着自己的感受，儿媳欢快的回来了。我赶紧问药价，担心因我之疏忽在英国吃上高价药。儿媳摊开双手笑：不要钱。我认定她开玩笑，她已经跟我学得可以把玩笑开得很逼真。老伴追问了一句，她收起笑，正儿八经地说：真的，药店说爸爸年龄已经超过六十岁，免费。

我真是喜出望了又望之外。接着问题就来了，他们为什么让我这样一个只是来英国短暂旅行半月二十天的中国老头，享受英国的免费医疗呢？这国民待遇也来得太沒道理了吧。

温德米尔上空的白云在湿漉漉的蓝天上缓缓移动，通透明澈的阳光洒在匆匆而又怡然的行人身上。早晨还颇遭我腹非的那些繁琐和刻板，忽然呈现出它的条理和人情，如果不经历那些程序和严格，我怎么可能在这片异国他乡，享受到免费吃药的待遇。大而言之，正是那些繁琐和刻板，才有效保证了普恵政策真正落实为普惠行动。在医疗服务中心、医生和药店那里，老人免费医疗就是普惠的阳光，他们有责任让阳光洒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位老人身上，而不管他是个英国老人还是随便什么国籍的老人。

他们的法律观念和职业道德、职业修养、职业习惯，都使得他们会不加区别地成人之美，在他们而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天经地义的事情。这让我自然想到国内处理类似事情的状况，有些部门有些人对让别人受益的亊，总习惯性地拖一拖挡一挡，好像痛痛快快地成人之美就没显示出自己的权责，跟吃了大亏似的。就是普通大众，好像也都不愿让别人得到好处，看到别人有好事，总习惯性愤怒：他凭什么快乐着别人的痛苦，痛苦着别人的快乐，一种极其可怕的情绪似乎正在很多人心中漫延。这里有深刻复杂的体制机制和社会学原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就是我们的社会教育----包括但决不仅仅是国民教育----还有意无意地保留着区别对待、撕裂社会的思维惯性，容不得异已的人和事物，缺乏谁好都好的善良心态，致使人们的心底没有足够的阳光涌上来绽放成明媚的笑容。。

列车在前行，天气时阴时晴，车外的景色不断变换。由于适逢假期，车内十分拥挤，从上车就一直站着，远沒有国内的高铁舒服。让人稍感安慰的是，大家态度都挺好，还有英国的年轻人给我让座，我想我已经享受过普惠，就别再给人家当中国大爷了吧，中国有句老话叫见好就收不是？遂几次摆手谢绝。好在，伦敦就要到了。车外的风景又变换出新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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